红海历,1318年。

    冬至前夜,楚国,横沙城。

    冬至,往往是这一年中最冷的日子。而冬至前夜,却是一个不大不小阖家欢乐的时刻。因为人们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暴风雪的寒风,他们会在这个前夜召集所有的家人聚会,点上一堆火,架起火锅,杀掉几只鸡一头猪,然后围着满桌的好菜,举着酒杯,庆祝这一年的收获,同时用这亲情的温暖,来抵御将至的严寒。

    家家户户都紧闭着窗门,团在家中庆祝。街道上空荡荡的,夜色如铁一般坚硬。

    突然,城中的某处亮起了火把,一支,两支……紧接着成百上千支火把同时在城中亮起。然后大地开始了震动,两条如火龙般盘踞的火把,也开始了移动。

    王城的居民自诩是见过世面的,可是他们却在这一刻慌了神。窗外传来的那一阵阵,巨大的,连续的,有节奏的震动和巨吼,让他们本能地以为那是暗夜中的猛兽在奔行。有些胆大的少年透过窗户的缝隙偷窥,他们看到了白色的骏马从街道的一头奔来,马上的骑士穿着重装铠甲,他们用银面蒙着脸,只露出猩红的眼睛。骑士之后,则是举着火把的楚国士兵。他们的背后架着长枪,腰间别着利刃和火铳,那全副武装的严肃样子,让人以为他们是要奔赴战场。

    可是他们却是在城内奔驰,早就有好事的发现了端倪,因为这群暗夜猛兽前进的方向,只有一种可能。

    城东宁家。

    三条通衢大道在城东的某处相交汇集,那儿是一处宽敞的广场。现在的广场上刀剑林立,里三层外三层的楚国士兵严阵以待,他们的最前面,甚至架设着几具冲神火炮。这是如今东方最强大的火器,操作复杂,却威力巨大。一个操作失误,就有可能造成数百名己方士兵的受伤,可是发射成功的话,高傲坚固的城墙也会在天神的巨吼下轰然倒塌。这往往是被楚国的将军当做最后的手段,而此刻这些火炮,却对准了城内的某段围墙——那是广场尽头,一片猩红如血的围墙。

    如堡垒般庞大坚固的黑色马车,也停在这广场上。车厢的暗色铁皮上,倒映出士兵们那跳跃的火把,御史府几个阴文刻字也在火把的照耀下如梦似幻。这架马车就像是指挥的总部,被士兵们围在了最中央。

    马车的铁门缓缓拉开,高个的朝服男子从马车中钻了出来,恰是御史常见仁。常见仁眯着眼睛盯着前面,他的嘴角似是浮起一丝嘲讽般的微笑。

    和横沙城里主导的黑白两色不同,这片猩红色的围墙煞是惹眼。而围墙之后,也是朱红一片的,层峦叠嶂般的巨大建筑群。在火把的照耀下,这围墙的红色都似乎开始流动,就像是缓缓化开的凝固血液。

    围墙的正中,是一张八开的大门。大门上镶嵌着拳头大的黄铜铆钉,门把的位置,则是寓意吉祥的金色兽首。大门的正上方,黑底的木匾上,则是金色笔迹留下的两个大字,宁府。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伴随着楚国立国之日发迹,如今几乎垄断了整个楚国生意的宁家。

    “常御史?”

    一名壮硕的男子迎了上来。他穿着高阶的铠甲,暗示着他将军的身份。

    “嗯。开门吧。”常见仁面无表情,木然地点点头。

    “大人……虽然没有发现抵抗的痕迹,但是为了安全,在下还是要带着两名护卫一同随行。”

    将军补充着,习惯性地扣住了腰间的一柄短铳。这是单发的火绳枪,是这些年来出现的武器。如果没有血色武器的存在话,这种火器本应成为世间最先进,最威力的存在。以往的战争已经证明,这种火器,比寻常的刀剑更具有威慑力。

    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响起,十多个士兵同时发力,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门后那片赤红的世界,就如同画卷般,在御史和将军的眼中展开。

    安静。

    常见仁,将军,护卫,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朝堂上的御史,战场上的军人,他们都在这一刻露出了同样震惊的表情,他们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极乐之地的存在,但是眼前的这一切,仿佛就是人间的天国。

    雕梁画栋,龙飞凤舞。常见仁瞥见了几个巨大的瓷器,见过世面的御史知道,那是几百年前齐国出产的最美精品。现在只要一个,就能轻易地在横沙城里换一栋地段最好的大房子。可是这些精品却随意地堆放在了大门后的花坛边,似乎宁府只是将这些当做寻常的花盆花瓶,任由园丁随意地处置。将军和护卫却不懂艺术,但是他们却知道那亮澄澄的绝对是真的黄金,可是在宁府内,黄金却被熔成了金砖,只是用来修做垫脚的门槛。

    常见仁大步走在前面,他们穿过了一条长廊,视野又突然开阔。一个可以真正的湖就出现在了宁府的中央。冬季本应该是萧索的,但是在宁府内那无数的火把灯笼的照耀下,湖面浮萍依旧茂密,荷花依旧新鲜,微微的热气从湖面上升腾而起,那是宁府内依靠火炉和人工导入的热水。据说宁府的花圃温室中有上千种植物,而数十名花匠每天早上都会将府内所有的鲜花都换上一遍。

    “大人!”

    将军拦在了御史身前,他的手扣紧了腰间的火铳。

    横跨湖面的白玉栏桥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护卫。这些护卫都举着火把,眼神空洞地盯着这几名外来者。富可敌国的利润,当然就需要强大的军事来保卫。几百年来,随着宁家的一点点成长,护卫队伍的规模也一直在扩大。有经验的拳师,凶狠好斗的剑客,功勋卓著的将军,甚至许多武学门派的宗师,都是这支庞大队伍的一份子。常人看到了宁府的护卫,他们的眼里看到的是一支军队。

    “没事。不用担心。”常见仁挥挥手,同时似乎是不经意地指着一个距离最近的护卫,“你觉得这样的人,还能伤害到我吗?”

    常见仁手指之处,是一个中年的硬汉。他粗犷的脸庞如同被风沙切割过的岩石,而他那紧密的铠甲之下,是一副比铠甲更加坚固的身体。不过这一刻,这个护卫全身上下没有武器,他用来系火铳的腰带还挂在身上,不过却没有了火铳的踪迹。他的眼神淡然,就那么随意地靠在栏杆上。

    “真悲哀。”将军从那名壮汉身边走过时,轻轻说道。作为军人,他在一瞬间就理解了这些护卫的心境。他们失去了武器,他们被禁止反抗。这就好像把猛兽的利齿拔去,然后将之抛弃于荒野。猛兽会痛苦地一点点死去,让他们痛苦的源泉却是回忆。

    那名壮汉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就像是猛兽在舔慰着自己的伤口。

    从白玉栏桥上穿过了整个湖泊,又沿着山坡爬了三盏香的时间,常见仁终于来到了这栋最高的“宁字楼”前。有意思的是,当常见仁转头回望的时候,他看到了横沙城的另一边,最高处的王宫里,那座处于云端的天之楼上,还亮着一盏孤灯。

    宁字楼内,高山般的烛光如同海洋般摇曳,照亮了宁字楼的穹顶和每个细小的角落。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偌大的建筑内空荡荡的,高高的白色墙壁上,仅仅挂了几幅先祖们的亲笔字画。什么家具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除了中央摆着的一把紫色的乌木椅子,和椅子上的那个人。

    宁卫。

    “宁家主。”

    “常御史。”

    乌木椅子上的那个人抬起了头。

    楚国偏南,体型多瘦小。可是椅子上的这个男人,却体型格外庞大。三缕胡须被细密地系在胸前,他天庭饱满,浓眉大眼。当每个人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草原和在草原上空翱翔的雄鹰。作为一个几乎拥有了无尽财富的人来说,他的穿着的确朴素。一身白色柔软的长绒棉袍子,除了脖子上挂着的一串并不名贵的松绿石项链外,并没有多余的装饰。

    不过把这个男人,宁家的财富,还有他所牵涉当中的事件联系到一起,没有人会用简单的眼光看他。他的地位,沉重如山,令人仰视。

    “宁家主,王上派我来了解一些情况的。”常见仁直接点明了来意,一直都冷冰冰的脸上,却在这一刻挤出了一丝笑意。

    “噢。”宁卫看着常见仁的表情却十分释然,好像他早就知道了今天的这一切。

    “六月二十日,夜,王叔项益是否和你私谈一番?”常见仁语气和善地问道。

    “是。”

    “那么,项益找你商谈何事?”

    “唔……”哪怕是宁卫也在这一刻停滞,过了一会,这才说道,“王叔项益,意欲谋反!”

    “那么,你怎样回答的呢?”常见仁终于抛出了这个分量十足的问题。

    “我……臣子谋反,大逆不道!王叔有此等想法,实属荒谬!王叔是得了失心疯吧!”

    “可是,仅仅就这样么?”常见仁并没有急着继续问下去,他只是微微笑着,好像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王叔曾经邀约,让我参与谋反,许诺好处十世无税,还有横沙城里的百亩土地!”宁卫一脸正气,他就好像是那坦坦荡荡的草原。

    宁卫说的是实话。他从来就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也是一个精明的人。不说从小就对楚国拥有的感情,就说王叔项益许诺给自己的承诺实在寒酸,而自己也完全没有必要把整个宁家的身家给赌在一场牌面并不好的赌博上。

    “不过,我们获取的信息却并不是这样啊。”常见仁眉角一掀,似是话中有话。

    “这是事实。”宁卫在这件事上无需隐瞒。

    “六月二十日,夜,宁卫答应王叔项益要求,参与谋乱!”

    常见仁突然一吼,竟然让椅子上那庞大的身躯微微一震。

    “什么?!”

    宁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自己是如何婉拒了王叔项益的,让他震惊的不仅仅是这样危险的指控,同时还有常见仁这时的态度。

    宁卫清楚的记得,和王叔项益见面过的次日,他就偷偷拜见了御史台一位风头正盛的御史,将前因后果都一并告知,同时贿赂了他五万金,希望他能够圆满地解决这件事情。

    而那位收受了五万金,同时清楚地知道真相的御史,名字就叫常见仁。

    “跟随项益的亲信项年已经指证,宁家家主,你参与谋乱,这件事情,可没有人能够保你了!”常见仁语气越发冷淡,他挥挥手,身后的将军就要上前带走宁卫。

    “常御史,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难道你要背弃自己的承诺!”宁卫激动得站起身来,他的胡须也在颤抖,他想要提醒御史,那天可是收下了足足五万金的贿赂的。

    “哼。你明明是在事情败露之后,才想用五万金来贿赂我。这件事我也一同禀明了王上,你还是担心下自己的结局吧!”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恰是御史们的强项。常见仁淡淡地说完这句,便冷漠地看着将军和他的护卫上前,三下两下就将这位宁家家主,整个楚国最富有的人,给绑了起来。

    “常见仁!你是为什么!你这是背叛!”宁卫在这一刻失去了草原的那种辽阔,他双手被缚着,大声地指责。

    将军摇摇头,作为一个并不愚蠢的军人,他大概能够分辨出应有的真相了。不过他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让护卫推着这个大人物走出了宁字楼。

    常见仁一步两步走到了那乌木的椅子前,轻轻地坐了下来。他的脸色在烛光中扭曲,好像就是一个在人间游走的魔鬼。

    一切都是权力的游戏。常见仁知道,在这个世代,单纯的强壮已经失去了意义,一定要坏,一定要无情,才能在这场游戏中不被淘汰。而无情的第一步,就是抛弃所谓的承诺,学会什么是背叛。

    巨大的月轮终于破开了乌云,黑夜中多了几点星光。而天之楼上的那盏长明灯,此刻也在不知不觉中熄灭。

    月光如清辉般洒下,却有点儿凉。

    凛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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