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处街口都站着几名全副武装的禁卫士兵。他们眼神冷峻,他们高度紧张。他们的右手,就没有离开过腰间的长剑和火铳。而这样的景象,在横沙城内已经持续了多日。

    宫闱里的秘闻从来就不是秘密,王叔项益和宁家宁卫共同谋乱的消息,早就通过市民们的眼神和耳语传遍了整个横沙城。

    戒严令还在持续,午后,某个巷尾却滴滴答答地走出了一辆马车。

    这是辆灰色的马车,没有任何徽记,也看不出它的来历。不过懂行的人,却能在几个细节处看出些端倪。首先,拉车的马皮肤如同黑色的绸缎,光亮,顺滑,器宇轩昂,每一步抬脚都训练有素。这是西方秦国马场里的特产,用西方的阿拉伯马和东方的山地马杂*交出的后裔,专门用于给王宫贵族代步。这马传说能日行百里,而且十分温顺,马背上的人从来就不会感觉到倦意。其次,这辆马车被灰色的棉布包裹着,车厢也比寻常的马车宽了足足一半。更何况,在等级森严,门派林立的王城里,没有悬挂徽记的马车本来就不常见。腰肢到,哪怕是一匹拉菜用的骡车,都有可能悬挂着某位大人家内府家用的徽记。

    “把我的老黄酒拿来!”刚吃完丰盛午餐的孙益武,大声地对手下吼道。午后的太阳最是和煦,而配上一杯珍藏的美酒简直就能将人送入最美的梦乡。

    “这个世道,安稳点好!判什么乱嘛?”孙益武看着自己的手下匆匆跑出拿酒,无奈地感叹道。作为横沙城北门的守卫队长,平日里的任务仅仅就是欺负下来王城的异乡人,除非是有大人物要经过时,他才会呵斥着手下进行提前戒严。

    可就在前几日,一名传令官骑着快马直接冲到了北门的城楼下,传令官咆哮着戒严和封门的命令,就直接调转了马头奔向了另一处远方。当时孙益武本能地以为要出大事了,因为戒严和封门的命令,在王城里只有中枢尉才有权下达,而中枢尉是独立的官职,他直接听命于楚国的王上。

    果然,就在封门后的第三天,孙益武从喝酒的兄弟那听到了消息。王叔项益和宁家家主一同叛乱,据说招募的谋逆军队超过了十万,都在楚国的边境开始集结。不过楚王却先人一步,将王叔和宁家家主给直接控制住。

    “老大!那边,快看!”

    去搬酒的小弟,刚走出了城楼又退了回来,指着城楼下喊道。

    “慌什么?不长眼的家伙,封门了还过来,轰走就是啦!”孙益武懒洋洋地放下了手中的热茶,他搓了搓手,拎起了扔在桌上的佩剑,慢吞吞地向着城门外踱步。这位卫兵队长正愁这日子过得太平淡,能够教训几个不长眼的小商小贩也还不错。

    “嗯?”

    孙益武没有想到,走出了城楼,看到城门后的空地上,孤零零地停着一架灰色的马车。十来个士兵围住了那架马车,却并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车夫靠在马车上,悠闲地吸着旱烟枪。

    这个车夫的头发是黑色的,大褂也是黑色的,他的侧脸上一道闪电状的伤疤也是黑色的。他的瞳孔如同深渊般莫测,仿佛那被乌云吞噬了所有星光的夜晚。他冷峻而又悠闲,像极了一只停留在树梢的夜枭。

    “开门吧,我要赶时间。”

    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车夫率先开腔。

    “喂,你是谁家的车夫?这么大的胆子?”孙益武见状,本能地觉得不能落了面子,于是大声嚷嚷着,一路顺着城楼旁的台阶跑下。

    “你知道么,现在是戒严令和封城令同时执行。你这家伙,还是快快离去吧……可别逼我们上家伙……”

    孙益武原本口气还十分硬气,不过当他和那双深渊般的黑色眼睛对上以后,他的后半句就不由得没了底气。

    “嗯?”那个车夫抬起了头,他嘴里吐出的烟圈,就像是湘水边那爬上断崖的水汽。

    “喂,听到了没,戒严啦!封门啦!”旁边一个年轻的家伙看到队长老大来了,他就以为像平日那样,可以靠身上的制式铠甲和腰间那并没有填塞火药的火铳吓走来者。

    在这个年轻家伙的带领下,周围的十几个士兵同时向前踏出两步,他们的手都握住了火铳或者剑柄,平日里欺压百姓积累的威势在这一刻体现了出来。

    可是车夫坐在那儿,他的姿势都没有变化,他那深渊般的黑瞳似乎直接忽略了面前的这些个士兵,直直地望向了北门之外,那片冬日里难得见到的蓝天。

    “该死。”孙益武并不是个蠢货,他在仔细端详了这架马车之后,早就看出了端倪,贵族用的代行良驹用来拉车,马车的长度和宽度都比一般的要宽得多,再加上这个神秘的车夫,这一切都说明马车的主人肯定是属于这个城中哪个显赫的世家吧。急着送走的刚出生的私生子,还是府里哪个俊俏的小丫鬟又被老爷偷偷“走私”出来了?

    不过孙益武此刻没有了退路。要是先前手下的那个蠢货不这么冲动,也许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作为军人,作为王城卫兵,有些尊严他必须要捍卫。

    “把他抓住,把车扣了!派人向中枢府报信!”孙益武也抽出了腰间的佩剑。这是一柄细长的柳叶刀,上等的精钢制成,要是在从前,可能军队的将军也难得佩上一柄。可是在血色合金诞生以后,曾经的奢侈也变得平民,上好的武器也流入基层军人的手里。

    士兵们一拥而上,几个火药上膛了的家伙死死地用火铳瞄准了那个车夫,其余的各自握紧了武器,互相掩护着包围了马车。包围圈越来越小,就像是危险的漩涡。可是漩涡中心的马车和车夫却岿然不动,就像是海岸边的坚硬礁石。骏马依旧闲适地打着响鼻,车夫磕了磕手中的烟枪,缓缓吐出了最后一个烟圈。

    一步一步的紧逼,沉重的军靴在干燥的麻石上摩擦,好像是魔鬼的步伐。几个臂长的士兵甚至像猿猴般跃起,眼看就要把那名车夫按倒在地上。

    车夫叹了口气,他将烟枪扔到了一边,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

    一柄同样漆黑的细剑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手上,就在同时,空气似乎发生了细微的震动,赤铜色的光影开始在空气中一圈圈地荡开。

    “什么!”

    “那是……”

    原本强硬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他们在这一刻似乎看到了真正地恶魔,而在恶魔面前,他们都只是等待屠戮的游魂。

    “退下!”

    孙益武大叫,可是他的命令已经晚了。

    那几个跃起的士兵,嚎叫着跌落在地上。和他们一同跌落的,还有断掉的,还在喷射着鲜血的手臂。

    战斗转瞬即逝。不过从结果来看,也许这连战斗都算不上。双方的差距之大,就像是马车压过了螳臂,月光盖过了米粒。

    这就是压制。铁器可以压制铜器,精钢又可以压制铁器,而血色合金,则可以压制这世间的一切金属。西方人的说法被传到东方,就变成了“童持三尺血色,足以破万人敌”。在这种稀有金属打造的神兵面前,精钢也会变得如豆腐般柔软,而劈人就像劈开了空气一样。

    虽然因为熔炼的配方不同,血色合金的成品也会有诸多属性上的差异,有的炽热,有的极寒,有的似风般轻快,有的又似山岩般沉重。但是血色合金的成色和等级,却是以最直观的颜色来区分。

    赤铜之色为下品,银辉之色为中品,而金艳之色为上品。至于传说里坚信的在上品之上还有极品的品质,不过没有人看到过,也没有历史记载过,所以关于是否有极品成色的存在,总是一个极富争议的话题。

    不过就算是赤铜之色的下品,也非凡品。要知道正因为血色合金太过稀少,才导致了多年前的那场断河之战。在东方的渭水边,在七强大国的带领下,数十个国家在此云集,征战。他们战斗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他国拥有的血色合金掠夺过来。每一个参战国家的王,都把手中的血色合金和自己的国家一同摆在了桌上,然后他们向自己的将军们下令,将军们又集结了自己的士兵,然后在渭河的两边,开始了困兽般的战斗。战斗之烈,战斗之惨,让每一个人见证了的人都咂舌。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整条渭河,而失去了性命的尸体也快堵塞了河口。

    当战斗最终结束之后,战败者的国家在东方被彻底抹去,他们王的头颅和血色合金被战胜者纳入囊中,他们的国家版图也被战胜者再次分配。

    在偌大的东方,用血色合金铸成的武器不足千柄,西方同之。也正因为这样,一统世界的大战才迟迟没有揭开帷幕。哪怕一个持着血色合金的幼童能够成为万人敌,可是对于广阔的东西方来说,这点数量还是太过渺小。

    孙益武尴尬地拾起了跌落在地的柳叶刀,挥挥手,将众人驱赶开,他知道,哪怕在整个楚国的军队里,拥有血色合金武器的也不超过一指之数。而比军队拥有更多血色武器的,反倒是楚国的各个大家族。

    “恕小人无礼。不过这封门令是中枢府下的命令,小人也不敢违抗。倘若大人只是一个人,还好办点……这么大一个马车……”孙益武换上了一幅讨好的嘴脸,一边恭敬地交涉着,一边不停地瞟着中枢府的方向。要是这件事中枢府出面,那么他这个小小的北门卫兵队长也倒没有什么责任了。

    “喂!”救兵果然到了,先前派去中枢府报信的士兵在远处挥手,“一切都是个误会!这是王家的马车!”

    楚国的豪门家派的确不少,可是被人们自发认可的却只有那么几家,宁,许,王,朱,屈,就是除了王室项家以外的五大家族。

    王家也是开国家族之一,当朝太尉就是王家的族长,而且王家还有十余名子弟担任了各郡的郡长。于是一尉十郡长也成为一时美谈。王家素来和宁家交好,就在谋乱之事还未出现时,宁家和王家正在准备联姻,宁家的独子宁琰将要赢取王家的二小姐王婉人。不过当谋乱之事传遍了横沙城后,人们相信王家人悔婚也就是迟早的事。

    “这是王家内府的车,是去东北的深山里为王家老太君寻药的。让他们出城吧!”士兵带回了中枢府的口信。

    沉重的绞盘在士兵的操作下开始了缓慢转动,城外的世界随着城门的缝隙一点点打开。马车夫挥动了鞭子,灰色的马车疾驰而过,留下满地的尘烟和城门里那有点儿眷恋的影子。

    “呸!关上城门!还有,我的酒呢?”孙益武啐了口痰,要知道刚才这么一闹,他的内衫早已汗湿,在这微醺的阳光下,散发出一阵阵的湿气。

    没有想到,出了城的马车并没有驶远,就在一个小山坡上停了下来。那个倨傲的拥有着血色合金的车夫,此刻却小心地拉起了车帘。

    “少爷。”

    阳光从车帘拉开的方向照进车厢。车厢的一角,蜷缩着一个身材修长,面色苍白的少年。少年的身上随意地裹着一件名贵的锦袍,他眼睑低垂,黑色的眸子里充斥着血丝,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合眼了。

    “嗯?”少年抬起了头,迷茫地望着窗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横沙城了。

    “少爷,我们这就出发?”车夫十分恭敬地询问。

    “呐……还等会儿吧。”

    少年无力地回答道,他努力地把袍子裹得更紧点,努力地把自己的面庞埋在袍子那宽大的缝隙里。

    车夫一愣。在过去他曾经无数次运载过这个少年,可是他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如此的软弱,疲倦……还有,孤独。

    “是,宁琰少爷。”车夫把车帘定住,又小心地将马车倾斜了一点,好让这个少年能够更好地看清那座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横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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