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觉得各位使君有点不正常。”

    “如何不正常”

    “你想一想,  你家这一个月最忙的是什么事”

    太阳有点晒,因此要躲到墙根下,被晒热的地面泛着暖意,  又不会令人感到炙烤,  只是柳絮实在讨厌,动不动就往人鼻子里钻。

    门口的两名士兵在嘀嘀咕咕,  偶尔打个喷嚏。

    这个月忙什么事那个士兵想了一下。

    “哦这不是三月份么我妹,我姨妹,  还有邻居家的妹妹,都行了笄礼我妹还订亲了”

    诗经有云,“溱zhen  一声与洧ei  三声,  方涣涣兮。士与女,  方秉蕑jian  一声兮”,大概就是讲上巳节特别适合男男女女跑去河边玩耍,顺带不认识的认识一下,认识的加深一下了解,充分了解的拉拉小手,  偷偷定情。

    所以对于家中有适龄青年男女的人家,  三月是个脱单的月份,孩子没脱单的家长着急,  脱了单的自然也着急,这回就该忙碌起婚姻大事了。

    但这只限于平民百姓。

    因为家中有女儿的人家,女孩若是满15岁未嫁,  算赋是要按五倍缴纳的,  为了减轻这笔负担,  父母也希望女儿尽量早些嫁人。

    至于男孩就更急了穷人一辈子都穷,  能拿得出手的也不过是家里几亩薄田,  除此外就只有小伙子年轻强壮,吃苦耐劳的名声了。须知官府为了逼迫女孩嫁人连这么没节操的招数都使出来了,要是十几二十岁时没有女孩看中他,岁数大了还能娶到媳妇吗

    当然其中也有例外,江东那位吕范就能做到穷得叮当响还迎娶顶级白富美。

    人家是个大帅哥。

    总之,庶民为了能尽早组建新的家庭,添丁进口一起奋斗,自然要抓紧三月春光晴好时,年轻男女互相挑挑拣拣考察一下。

    但从士族开始就不是这套择偶方式了。

    他们挑选对象是要看对方门第郡望的,祖上出过什么名臣,父祖三代间又做过什么官,宗族里有什么德操品行出众之人,郎君在哪里进过学,拜谁为师,女郎的母亲名声又如何。

    这一套下来,反正两个人彼此有没有什么感情是可以完全忽略的,有感情可以过,没感情也也可以凑合过。

    所有这些事,都由两家的家长来决定。

    总而言之,世家郎君很少有自己打扮整齐,登门追求女郎的。

    门口的两个士兵虽然对士族联姻的事情了解的不甚清楚,但大致思路是知道的。

    他们因此不太理解这个春天里,将军身边这几位郎君突然打扮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这几位郎君确实因兵戎之事迟迟未层娶亲,陆将军也确实还是未嫁的女郎

    但还是联系不到一起去就比如今天这位访客

    诸葛玄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有点困窘地揉了揉鼻子。

    他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神情文雅,换上这件青色流纹葛布直裾,再加上两三点的玉质配饰,以及一身的熏香。

    但他其实不太习惯熏这种香,略有一点甜腻了。

    他能看得出来二郎也不是很喜欢这种香。

    虽然不太喜欢,但还是不确定地同他说,“听说城中女郎都很喜欢这种香。”

    所以呢

    对面的将军也突然打了个喷嚏。

    诸葛玄的脸皮感觉有点紧。

    “在下这身衣袍是不是熏的香太重了”他尴尬地动了动。

    “不是,不是,”她四处踅摸什么东西,终于寻到了一块草纸,开始擤鼻子,“这个柳絮真是太烦了。”

    诸葛玄的内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这次来是为了与陆廉拜别的,他既然被刘备表为东莱太守,现下田豫又忙于北海郡的事,他还是得回去监督下面的官吏度田案比这些事。

    陆悬鱼擤过鼻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阳光洒在中年文士面前的席子上,照得他整个人像一丛春光里的修竹。

    晒得有点蔫的修竹。

    这位东莱太守身上总带着一种非常社畜的气质,不是田豫那种奋斗到死的气质,而是一种“行行行好好好我加班还不行吗”的,无可奈何的气质。

    一般来说,他要是在孔融身边刷新,这种气质会削弱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果然我还是适合做做学问”的宁静气质。

    但是每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这种气质就出现了。

    尤其是最近,诸葛叔叔开始打扮起自己,无可奈何感就变得特别强烈了。

    “诸葛先生是不放心东莱今岁上议之事吗”

    诸葛玄抬头看向了她,他似乎很想说点什么,眼睛里的倾诉欲呼之欲出,但又忍住了。

    她认真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恍然。

    “先生明日出城时,我请子义在军中选三百东莱精兵,随先生车驾同回东莱,如何”

    诸葛叔叔眼睛里的倾诉欲化为了一片感动。

    “将军竟想得如此周到”

    “子义数番回东莱平叛,清扫各县,此郡世家豪强之中,能为宗贼者已寥寥无几,”她笑道,“况且东莱三面环海,不比豫章势力错综复杂,先生有何值得担心处”

    “玄尝在荆州时,曾闻刘景升单骑入荆州,江南悉平。”诸葛叔叔很不好意思地拢住袖子,向她拱了拱手,“然刘景升亦须借蒯菜之势,唯将军能以声名勇武,平定青州。”

    “还没平定呢,”她笑道,“只平定了半个。”

    这半个说完全平定也不算,还得诸葛玄将东莱那边的上议结果交出来,看看东莱的豪强们到底配合不配合,不配合的话说不定得请他们吃顿饭。

    要知道,曹老板也会吃了这些豪强的大亏啊现在还有个冀州的谋士在这里

    陆悬鱼想,也不知荀谌这次跑过来,究竟心里藏了多少小秘密。

    “你看你看”门口昏昏欲睡的士兵捅了一下同伴。

    诸葛玄的马车刚走,又有马车慢慢地过来停下了。

    车上下来了一位也是高冠博带,着意打扮过的年轻文士。

    “又一个郎君”

    关于荀谌的拜访,陆悬鱼倒是不太吃惊。

    这人在剧城不会多待,只住两日,与学宫这些名士互相认识一下,立刻便要出发去下邳,临走之前八成是会来找她的,找她聊点什么不一定,但那张嘴很可能是不修德的。

    “昨日曾见筵席间见过诸葛太守,”荀谌坐下之后,微笑着说道,“不如今日这般用心。”

    “什么用心”

    荀谌笑吟吟地,“我观诸葛太守待谌不过客气,待将军才是真心。”

    “那是自然,”她很认同地点点头,“我们这儿的大家伙待人都很真诚,和你们那边不太一样。”

    这位容颜如玉的俊秀郎君脸上笑容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但就像荀彧头顶有个无形的打光灯一样,荀谌面前可能有个抹腻子的泥工,那只无形的手从他脸上抹过去一遍,裂痕就被抹平了。

    荀谌笑得还是很自然。

    “天下人皆言河北多名士,只将军有所臧否。”

    “他们说袁公开会的时候,你们会打起来,就是真动手那种,”她好奇地问道,“这是真的吗”

    泥工似乎忙起来了。

    “不是。”

    “他们说郭图审配和田丰沮授打架,头冠都打掉了,”她比比划划了一下,“按在地上骑着打,脑门上那么大个包”

    泥工似乎忙不过来了。

    “将军说笑了。”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泥工崩溃了。

    “将军与刘使君若欲平定天下,还大汉一个太平,”荀谌板着脸说道,“便不该作此想。”

    “那我该怎么想”

    “将军当知,只有天子是天下共主,诸侯于士族而言则如流水,取而用之则易,归心则难。”

    “他们便归心了,又如何”她问道。

    “若士族归心,有谋臣出仕效力。”

    “还有呢”

    “有部曲精兵甘心效死。”

    “还有呢”

    荀谌注视着她,“将军的里吏,于黔首田客而言是陌生人,士族于他们而言,却是百余年的门庭,将军以为乡人会信谁”

    “只要我派去的里吏在那里待久了,”她说道,“他们总会慢慢信我的。”

    “将军若只据二郡,大可随心而为。”荀谌冷静地说。

    屋子里暂时冷场。

    有柳絮又飘飘洒洒地飞进来了。

    她这人笨嘴拙舌,但她还是想要努力想一想,该怎么反驳荀谌。

    比如说她就不信,袁本初收集了一大群的谋士,他就那么快乐吗

    柳絮飘飘洒洒的时节,谁都不能幸免,路边赤脚的挑夫打个喷嚏,肩上的扁担抖一抖,换来同伴关切地看他一眼。

    邺城的袁绍也打了个喷嚏,仆役连忙递上了一块洁净的细布帕。

    明明门窗处都放下了帘子,怎么还有柳絮飞进来呢他这样怅然地想着。

    但谋士们没有看他。

    主公除了打个喷嚏外,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人的认同。

    天上也没有飞下来那只惩恶扬善的大鹏鸟。

    所以他们必须靠自己,继续战斗。

    这次议事原本挺快乐来着。

    到底为什么又变成这个样子

    他似乎刚开始是随口提到荀谌出使徐州,正可为他打探刘备现在到底如何,再考虑下一步究竟是打还是和的事。

    “公孙瓒虽败,黑山贼仍在,”有人这样说道,“围攻公孙瓒一年多,士卒损伤,户口离散,兵马不堪大用,主公当三思啊。”

    “曹孟德在兖州尚能自保,主公何必急于一时,让他先与刘备相持一阵便是。”

    “不错,主公现下作壁上观为佳,主公细想,曹刘彼此攻杀,死了多少挚爱亲朋,绝不可能联合起来,于主公而言,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以曹制刘,以刘制曹,坐收青徐兖豫”

    “待得明岁扫平幽州,收过粮草,此间大定时,送信让他们两个来拜见主公便是”

    “待那时必要在信上加一句后至者诛”

    这时候的气氛还是挺好的,袁绍这样回忆道,因为因为沮授和田丰没有说话。

    然后田丰开口了。

    “曹公新败,何能制刘备

    “黑山贼豚犬尔,何至于劳大军”

    “田元皓难道不知,范阳治下苌乡容城二县,今已不足百户”

    然后沮授也开口了。

    “这就奇怪了,元城在魏郡治下,离邺城这样近,不曾受战乱之苦,为何去岁案比,此县生民也只数百户呢”

    整个屋子一瞬间都静了下来。

    只有主公在上座打了个喷嚏,但没有人注意他。

    那些摸鱼的,围观的,吃瓜的谋士,都纷纷睁大了眼睛,望着沮授。

    而刚刚还准备慷慨激昂的审配脸色逐渐变得铁青了,他冷冷地看着沮授,刚想说话,田丰又将沮授的话茬接过去了

    “我听闻审正南的宗族多在元城,仅僮仆便逾五千之众,不知是也不是。

    “还有许子远,家财几亿,侄子养肥马数百,前番征伐幽州,竟能言军用不足”

    喔顿时全场人都精神起来了

    无数道目光一瞬间就钉在了他们俩身上

    审配的一张脸青了红,红了青,半晌过后,突然将自己头上发簪拔出,头冠扔在地上,整个人俯倒在地,狠狠地以头抢地

    “我跟随明公这么多年这点功劳、家业本来就是明公赐的现在就请明公派人去元城,将家赀都收缴了吧”

    “正南正南”袁绍惊得赶紧站起身,想要扶他起来,可是审配额头上早已起了好大一个血泡,还在那里用力地拿额头砸地

    见此情景,那些谋士已经哗哗啦啦全都跪下了

    一边跪一边也跟着摘了发冠泪流满面,咬牙切齿

    “主公我身为主公元从,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也磕得满头都是血的许攸哭喊道,“请主公下令贬我为一马前卒便够了我这就披甲去打刘备”

    “不错”审配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水与血水地瞪着田丰和沮授,“若不能战死于青州誓不回还”

    “请主公下令”谋士们齐齐地喊道,“让我等战死青州”

    站在一旁的袁谭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被郭图迅速地拍了下去

    于是大公子胆怯地缩起来不吭声了。

    现在压力来到了他父亲这一方。

    面对着愤怒的田丰和沮授,以及满脸是血的审配和许攸,还有跪在地上乌压压一大片的谋士,袁绍的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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