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程这一手, 别说宗泽韩七,就连种彦崇都被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这甲具一物,真的是大宋的痛点,高级的甲具, 都是极其昂贵, 属于军中将领才有资格穿戴的宝贝, 而普通的士卒, 有一件纸制的护胸, 就已经算是装备精良, 有一件皮甲, 则直接可以当成传家宝, 给子孙立功了。
就算是大宋西军这种常年与的西夏交战的精锐, 都只有三分之一能着甲,而都是各大军将手下的精锐。
至于河北路那些防范辽国的精锐, 那就根本就没法看。
所以, 当这近百具铁甲放在仓库里随意堆放时, 宗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他是州官, 当然知道如今大宋的武备是什么样——诸州作院里的器具工匠极为缺少,有时为了完成的上方交待的数量, 还会直接找市集上的铁匠来做,大多都是粗制滥造, 徒有其表。
而管理武器库的官吏们,只知道计算数量,很少去维护, 所以, 各州武库里的东西虽多, 但百余年来,能用的都不多了。
于是在相互对视数息后,种彦崇仗着自己年轻气盛,唰的一下就冲进库房,腰带一解,在山水震惊的神色中,脱下外袍,拿起胸甲,就往身上怼。
胸甲很硬,一共四块,左胸,右胸,后背上,后背下,中间用细密的铁环相连,第一件有点小,他于是换了一件,然后是披膊,这个是直接几个连接的铁皮套,头上有一个圆形头盔,下袍是十几块连缀的铁片。
并不复杂,和他家里祖传的名光铠还是有所不及。
没有连着头盔的锁片掩颈,铠有些薄,所以还算轻,整套下来也就二十来斤的样子。
但是!
这是铁甲啊,这是十几天做出来的铁甲啊!
苍天在上,这是什么速度,什么产量,就算是最精锐的西军,也不敢夸口给普通士卒装备铁甲啊!
韩七则是直接惊呼了一声,钻进铠甲堆中,反复揉搓着他的独眼,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相比之下,宗泽的养气功夫就要高超多了,他静静站立数息后,一步一步地找了一套铠甲,一一检验,不时敲一敲,提一提,再对着阳光照一照。
然后,这位知州便摆出了最和蔼的微笑,走到赵士程面前,组织了数次语言,才开口道“小公子果然大才,这铠甲从未见过,不知是如何制出,可否给老夫开开眼界啊?”
赵士程笑了笑“那就这边请,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技艺,也就是擅用水力罢了。”
于是便带着宗泽前往不远处的水车房,走入其中,指着其上由铁链连接的铁柱,这原理并不困难,齿轮加上水车,可以将铁柱提起又落下,以此代替人工捶打。
但缺陷还是有很多,比如落点不那么准,必须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比如声音太大,比如效率不是最高,可无论如何,这用水利来锻打,效率绝不是血肉之躯可以相比的。
甲片被捶打出基本造型后,有人责任修剪,有人负责绞接,有人负责打磨,但这些都是些简单工作,最繁重的工作被水力代替后,剩下的不困难,甚至可以分包出去。
宗泽看得心悦臣服,脑子里已经很快有了新的计划“赵小公子,如果将这河堤抬高,是不是可以有更多的水锤锻打?”
他是江南人,论利水利,江南自晋朝起,便有人堆坝以集水,然后修筑磨房高炉,以水力磨面吹炉,前些年农田水利法,更是修筑了一大批这样的堤坝,既可以浇地,又可以赚钱。
赵士程随意道“虽有此意,但我毕竟于水利不熟,此事牵连甚广,便搁置了。”
宗泽不由得摸起了胡须,矜持道“小公子何须舍近求远,绍圣二年,知府吕惠卿便让吾主持御河修建,次年河成,这水利之事,老夫不才,还是略知一二矣。”
赵士程不由笑道“知州所学渊博,只是您想修坝,我这一时半会,却是拿不出钱了。”
其实修筑水利,是可以由知州直接征发民夫,然后让人们自带干粮过来服劳役,但宗泽一般不会随意用这种办法,因为动用役法,在大宋的扰民工程里也是最扰民的一种。
宗泽不由得微笑道“托小公子的福,今年密州在如数上交京东路转运司财赋后,尚且有些余钱,修个河堤,还是不难。”
当然,更重要的是,卢水只是潍水的源头支流,实在算不上大河,便是修堤,也不是大工程,一个月就能处理的了。
“这倒是奇了,京东路转运司就没有来你这发财吗?”赵士程调侃这老头。
自那梁子美带头搜刮治下购买北珠送给陛下而升官后,如今各路转运史无不效仿,宗泽手里的钱,完全就是肥肉一块啊。
“正是如此,所以才要在转运司前来征收时,及时用掉啊。”宗泽淡定答道。
于是一老一小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快,在宗泽的支持下,韩七将这些铠甲录入武库,它们在做上标记后,会被分发给新镇的乡军。
宗泽还专门给七里坡的炼铁铺子批了监作之权——大宋承平百年,各地的将作院早就腐朽不堪,武器废弛,找院外工匠做事已经是正常现象,只要不私藏,就不是什么大事。
做完行政工作的韩七就要带着几车铠甲离开,走之前,他对赵小公子感激得无以言表,再三表示一定不负所托,有他在,没有匪类可以踏上新镇一步。
而对种彦崇,韩七更是亲自去买了一只羊,请他喝酒吃肉。
酒过三巡,韩七感慨道“九十二套铁甲啊,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富过!”
就算是在西军里,全甲的将士,那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了。
种彦崇则有些叹息“唉,再过半月,我就要回西军,这些铠甲,本该是我的。”
以他家世,带一只千人军队,是绝对没问题的。
韩七原本感激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他平静地放下酒杯,神色戒备“公子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种彦崇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禁军每年都可以从乡军中挑选补充强健军卒,要不然,明年,我就从你这挑拣一些,如何?”
各地的军械都是由各地军械监负责,他没办法直接从密州调走军备,但这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嘛,不能直接调走军备,那就兵丁和军备一起调走,这不就合情合理了么?
韩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敬了他一杯酒,认真而严肃道“种公子,吾已经任了乡军都头,上边是宗知州与山水姑娘,还请您自重。”
种彦崇当然不会放弃,立刻道“放心,以后你在赵公子身边,好东西绝对不会少,你过上一年半载就知道了,你帮我,我以后还可以从西北给你调些能战的良卒过来。”
韩七不为所动“然后换上武备,再被您征走,对么?”
种彦崇一滞,有些悻悻然“也对,我找你做什么,等回头,有你求我的一天。”
等着吧,我才是虎头的舅舅,以后你的兵,总归是我的。
韩七于是再度举杯“那就祝公子美梦成真了。”
种彦崇冷哼一声“喝!”
密州,新镇
一枚扇贝在泥沙里安静地躲藏,等着潮水再将它带回大海。
突然,一只沾满泥沙的小手伸来,准确地抓住它,在浅浅的海水里涮了涮,放进母亲背着的背篓,然后又飞快地跑在沙滩上,寻找下一个收获。
“海生,别跑远了。”那母亲呼唤着他,“小心潮水。”
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又飞快跑回来,跟着母亲,顺着海滩,走到了那处新建的码头边。
码头依然很繁忙,不少渔民会在这贩些海货,一些货郎也会挑着竹框,卖些日用,因此,不一会,就有人来问价,很快,背篓里的海货被一一卖掉,得了四十多文钱。
叫海生的小男孩拉着母亲手,走在这小小市集上。
母亲买了一卷线,买了一小刀,便看到有一处摊位上,摆着几块饴糖。
小男孩站在摊位边,猛吞口水。
“先回去吧,等到过年,再给你买一块。”母亲摸了摸孩子的头,笑着说。
海生惊讶地看着母亲。
母亲拉着他的手,微笑道“今年你爹采了不少海草,这里修镇子,很多海货都能卖上价钱,今年啊,咱们有了些余钱,可以把房子修一修,我看过了,还能剩一点,到时,就给你买一块糖。”
“谢谢娘亲。”那小男孩高兴地往母亲怀里扑,他太开心了,这些日子,他不但没挨饿,居然还可以吃到糖,吃到糖啊!
“而且啊,听说这里的大镇还缺人,要是可以,咱们想办法把户籍迁进去,到时就是城郭户,不用按渔猎来摊派,说不定啊,还可以给你攒出一间铺子……”那母亲牵着孩子的手,畅想着未来,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海滩的上。
而就在同时,几辆大车拖着沉重的货物,缓缓驶入这座小镇。
韩七从车上跳下,将武器和铠甲一起清点入库,又派人看守,这才回到那处只歇过一晚的新家。
他出门几日,新家已经被妻子打理的紧紧有条,两层的小楼,下边被她收拾出一个铺面,还放着一口大锅,冒着烟气。
“官人,”妻子看他回来,欣喜地送来一碗水,“快进来,累了吧,看你这一身汗。”
“哪比得你辛苦啊,”韩七看着门口的小炉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这是煤炉,周围没有砍柴的地方,好在这炉饼价贱,还耐烧,比那柴禾方便,”妻子笑道,“我乘着做饭,多做了些杂饼,赚些家用。”
韩七感动道“辛苦你了。”
“看你说得,官人,我同你说,这处虽没无良田,还是新建,却是大有不同呢,”他妻子指着远方的大烟囱,“看到那个窑了么,好多人都在那里买洗羊毛的物件,不贵,咱们要是能有些本钱,将那物件卖到延安府,那边多羊,家里的亲戚,肯定都能过上好日子。”
韩七苦笑道“哪那么容易,这里离延安府何止千里,再者,便是便宜,送去了延安府,也便宜不了。”
他妻子捏了他一下“你这傻子,贵上几倍又如何,那也比羊绒便宜,比丝麻暖和,我听说,密州的许多人家,都在织毛布,所得甚多……你那是什么眼神,别废话,去州府肯定领了俸禄吧,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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