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  燕京。

    四月时,岳飞便带领手下,顺着大海,  从海河上岸,  入界河、高粱河,一路来到燕京府。

    入目的尽是一片凋敝。

    土地大片的荒芜,偶尔路过的村落里人烟稀少,大一点庄户们看到兵丁时吓得屁滚尿流,  遇到小镇,镇上人也是紧闭的门窗,  对敲门人没有任何回应。

    岳飞并不是没有见过贫苦的农户,  也不是没见过乱兵伤人,但却是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那些人,  活着,  但却像尸体一样麻木而绝望,  似乎在被世道生生挤出最后一口气。

    他寻了一些人,  邀请他们吃食,才打听到了细节。

    这些年,辽国天灾不断,内乱不绝,  为了维持治军,  各地权贵们竭尽所能地搜刮丁户和人口,但组建军队后,  又不能给他们提供足够的给养,  只能任这些军队在燕京城外肆虐。

    前些时候,  还有从其它东上中西四京道逃来的流民,  让燕京附近数州都不得安宁,  好在前些日子,西边有一个大的矿山,听说有数万矿工,许多流民都去了那里求生,也让他们这些本地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如今早就认命了,能活一日是一日。

    岳飞探听了消息,又在路上遇到一些流民,他们一个个形同枯骨,在春夏的荒野中尽力寻找吃食,一边向西边涌去,想找条活路。

    他让一些流民跟在军中的车队里,将他们一起捎带过去。

    在四月中旬时,他这只三千人的大军,终于到达门头沟,前去拜见赵士从,在他会这里补给一番后,会继续开拔,然后南下易州,通过飞狐径翻越太行山,前去朔州助防。

    赵士从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年轻的将军,对他来说,对看到大宋的同乡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相见后,赵士从感慨地提起了辽国如今的情况。

    辽国从天祚帝大败于步护达岗之后,便没有了直属大军,只能依仗各地军州,如此,自然免不了无法节制各部。

    “如果有一名无敌大将,能挡住金军,便还可以凝聚军心。但这些年来,大辽屡战屡败,各部的兵丁都是他们的根基,独自一部,不能的抵挡金人,数军合攻,又各有心思,不愿拼命,如此,安能不败?”赵士从边说边摇头。

    岳飞疑惑道:“辽东如今还能定鼎,为何诸部不集于辽东麾下?”

    赵士从无奈道:“想投奔他的人太多了,但陈留守却要坚决打击诸部在辽东扩地占田,没了利益纠葛,诸部自然不会把他当一路人,甚至有些人敌视他,更甚于金军。”

    如今金军攻打西京等地,根本就不需要大军攻城,所到之处,州县皆降,只要开城门任金军抢掠,他们便会留着原本官吏,继续统治。

    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等着上车了。

    岳飞默然,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辽东之地上下一心,共同抵御金军的样子——就算他在辽东征召的士卒听说远去朔州驻防,也无一人退缩,于他们而言,能以性命助他护卫家乡,是荣耀,也是报恩。

    赵士从继续道:“如今这小朝廷也是乌烟瘴气,各级官吏不思治理,反而尽情收刮治下仅剩的民户,把钱粮存到我手,以做后路,这样的朝廷,安能长久?”

    说到这,他总结道:“这大辽,人心散了啊!”

    岳飞若有所感,又问道:“如此,我朝又准备如何呢?”

    “那位殿下不是早就做好打算了么?”赵士从冷哼一声,提到这事就一肚子火,“你去朔州,便是要想办法接管大同的防务。西京留守耶律习泥烈是天祚帝的庶子,才能平庸,你能护住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去那里,最得小心那些辽军,如今他们大多已经做好投奔金国的打算,小心被他们擒了邀功。”

    岳飞自动忽略掉了这位尊贵宗室对弟弟强烈不满,感谢了殿下的指点,便告辞离去了。

    他的行程很紧,在补给完后,休息一日便要出发,从燕京到西京大同有八百多里的距离,他还要穿过已经被金国攻下蔚州之地,时间不多了。

    离开这座精致的别院,岳飞便骑马去到了驻地,如今,在煤矿附近已经形成一个大镇,每天有无数的船只从大宋而来,带来粮食与布料,然后带走大量已经洗过的精煤,如今这里已经是大辽最大的商品集散中心。

    这里名义上归赵士从管理,实际上事务是他的妻弟刘琦在负责。

    也只有这里,才能提供军中足够的给养,因为在蔚州那两百里范围,他们是没有补给的,必须越过蔚州,到达朔州,才能依托河东路的宋军补给粮食与武器。

    ……

    门头沟镇从早上到深夜,都有投奔过来的人。

    但这里就像是一个黑洞,源源不断地吞噬着人口,很多人踏上了南去的大船,他们做工的价格太便宜,很多大户都忍不住多招些人去自家老家。

    可惜大宋对户籍查得很严格,他们每次能带的人有限,否则把整个燕京的人口都吞下去,对这些商户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何曾想过,在人口丰盛的大宋,也会有缺人的一天,工坊、甘蔗地、开垦出海,都需要大量人力,京城的工价在大宋已经是最贵的了,挤占太多利润。哪像燕京,只要给一口饭吃,一点布帛,就愿意跟着走。

    其实要说力气大的,还要属大食商人卖过来的昆仑奴,可惜大食人为了把持昆仑奴的贸易,卖过来的昆仑奴都是阉割过的。

    大宋如今什么都好,就是在工坊的事上对那些穷人太好了,居然要求不能拖欠薪资,凡欠者可以告官,而如今许多的官吏都想在太子殿下面前出头,还有那些反对重商的文官,尽给他们找麻烦。

    今日,舟船还是同往日一样的多,只是天气并不太好。

    因为煤炭对运力的消耗太大,这里如今已经建立了七个大型炼焦坊,排出滚滚浓烟的同时,也让人能带走焦炭、煤油、苯酚、氯化铵等副产品,成为一个资源集中型的小工业区。

    所有的工匠都是赵士从靠着太子殿下,从密州调集过来的。

    有了这些东西,燕京税收陡涨,暂时维持住了在燕云十六州风雨飘摇统治。

    没办法,这里的煤比山西的深山好挖太多了,挖开不过两米厚的泥土,下边覆盖的便是数十米厚的煤层,只要每天用火/药爆破,然后人力运上来便好。

    当然,这是极其辛苦的体力活,往往辛苦一天,得到的食物也仅仅能饱腹,因为找活的人实在太多了。人一多,价格便会乱,各自愿意降价找活,但在这朝不保夕的世道里,能有一份维持生存的体力活,已经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董七是从中京逃亡而来的难民,他的家族本是奚王霞末的家奴,但前些日子,霞末被金军所杀,北安州的青壮民丁都被用绳子牵着,做为奴隶,分发给了参与攻打奚族的金军将士,而那些老幼,则被弃之不顾,稍有反抗者,就被当场斩杀。

    已经快五十的他被迫和家人分离,带着孙女儿一路逃亡到燕京,所幸遇到一位将军路过,将他和孙女带到这里,才有了活命的机会。

    “这里干活要办临时户籍,你先做个记录。”

    “是是是!”董七惶恐而恭敬地点头,把自己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

    “办户籍的前两天,不能做工……别跪别跪!但这两天可以吃一斤面,把身子缓活过来,否则你们这样的,上工就要暴毙,”那管事翻了个白眼,“这也不是白吃的,回头要从工钱里扣,矿上有两层的大通铺客栈,住一天三文钱,活儿要自己找,行了,在这里签字按手印,就可以走了。”

    董七拿着刚刚盖好印的文书,小心地收起来,看着门外刺眼的阳光,恍惚了一下,突然擦了下眼角。

    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孤魂野鬼,重新回到了人间。

    小孙女没有在他身边,这里有专程帮着看孩子的地方,一文钱可以暂时帮着带一天,他带着孩子,实在不好找活,如今人贩猖獗,一个看不好,他最后的血亲有可能找不到了。

    拿着一个面饼,他一边吃,一边蹲在河边,看着不同船不同货的价格,就他所见,一旦有船靠岸,就有会有活,他怎么也有一把子力气,能活的。

    这时,一个拉车老马在路边灰灰叫着,任人怎么挥鞭子也不动一步。

    董七看得心疼,把面饼往怀里一塞,上前劝道:“这马是战马,不耐拉货,如今是蹄子坏了,你别这样驾马,会伤到马的。”

    对面眼前一亮:“你懂马?”

    董七笑了笑,拿出自己一直没丢掉的割刀,让人帮衬着给马修了蹄子,清理伤口里的浓血,很快,马儿便不像先前那样难受,能勉强走动了。

    他告诉这位车主,他祖辈都是给奚王牧马的马奴,论如何驯养马匹、给马接生看病、伺候牲口,在大辽国也找不到几个比他更厉害的。

    “行,有一手啊,”那车主兴致勃勃道,“我是军中粮官,你跟我去见岳将军,好处少不了你的。”

    董七有些发悚,小心地问道:“这个岳将军,他厉害么?”

    “额,他还年轻,但以后肯定很厉害,”那位粮官怂恿道,“我们军中三百多匹马,看你这么喜欢马,肯定不想在这里看这些骏马被绑着拉货吧?”

    董七被说动了,问起了待遇。

    那位粮官顿时精神振奋,他们新军的待遇,在诸国军卒中都是首屈一指,绝对能让他满意。

    嗯,新军初扩,他们做后勤的,不但要补给粮草,什么修武器的、养马的都得准备。这个镇还真是个宝地啊,粮多人多,且都不贵,他们以后要是缺人,以后都可以直接来这里招了。

    ……

    同一时间,燕京,魏王府。

    耶律淳躺在床上,气息微弱,他的妻子萧普贤女正将汤药一口一口喂到他嘴里,等喂完时,这位五十多岁的老者突然猛咳数声,吐出刚刚喝下的大半汤药。

    “陛下……”萧普贤女不由有些难过。

    “没事,”耶律淳轻轻挥手,苦笑道,“不是第一次了,我怕是,也没几天了。”

    萧普贤女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夫君已经快半月没吃下什么正经东西了,全靠名贵的汤药吊着一口气,她垂下眼眸:“罢了,你安心去吧。”

    耶律淳愧疚道:“若不是我执意当这个皇帝,你也不会连走都走不掉。”

    “夫妻同心,说这些做何,”萧普贤女摇头道,“国势如此,非你我之过。”

    耶律淳叹息:“那赵家人如何了?”

    “还能如何,他来燕京,一边用纸钞换得我大辽百年积蓄,一边广施恩德,如今燕京附近的村镇,都盼望着早日并入大宋,当顺民呢。朝中百官,也在各种打听,想要在宋国换个一官半职,”萧普贤女无奈道,“明知他居心不良,却奈何他们不得。”

    “此次,大宋仁至义尽了,”人之将死,耶律淳也看开了,“大宋与我朝,毕竟是兄弟之盟,便是依附于他,总不会死,将来他还会重用我族抵抗金国。若是被金贼破城,我耶律家诸人,怕是要生不如死了。”

    女真部多年受契丹欺压,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这些王脉,投奔大宋,至少还能留下一些体面。

    “你的意思是,真要把燕京,都让给大宋?”萧普贤女问。

    “唉,如今趁朝廷有几分薄力,早些给,能换得更多。”耶律淳轻声道,“金国如今是不会给大辽活路啦,等到金军兵临城下,那都是什么都得不到了,趁着我还有一口气,罪名,我来背吧。”

    萧普贤女终于忍不住,悲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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