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抬起的手臂毫无血色, 仿佛凝固的冰雪一样晶莹。
随着最后一枚令咒从手背上消失,素白的手掌无力地垂下, 整个梦境也随之黯淡下来, 仿佛风化的旧日照片一样,从边角处飞快地蜷曲模糊起来。
无垠的雪地呈现出吞没一切的漩涡状的黑洞,从栉名琥珀脚下的位置扭曲塌陷。
他无可阻挡地跌落进去, 在黑暗之中不停向下坠落。
——明明以为已经忘记了。
但此时此刻,被永无止境的失重感所支配, 在浑浑噩噩之中、脑海之中所回忆起的, 唯有那双和自己如此肖似, 仿佛注视着湖中倒影一般澄澈的红眸。
……总是这样啊。
那些命运所馈赠的甜美礼物, 无疑不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像是包裹着鱼钩的钓饵一样,在他不设防的时候静静搁置在路途的正中央。
等到小心翼翼触及、摸索着尝到甜味之后,再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将骨与肉鲜血淋漓地斩断,然后整个失去。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
此时此刻身边的这些人, 你们允诺过会永远陪伴着我。
可是在此之前, 已经离开了我的那些。
——他们也曾对我做出过同样的允诺啊。
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下坠, 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所以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继续跌落,还是停滞漂浮在这片黑暗之中。
唯一的感觉,是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之中渗出。
无论怎样紧紧捂住眼睛, 那片热意依旧顽强地从指缝中流出,很快变得无法收拾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向我许愿?”
只要你说想活下去,那么我就可以做得到。
但是, 这份如此奇妙的念能力背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可妮莉亚和他一样地清楚。
制造某些不含魔力的物质时用起来非常方便, 扭曲某些事件发生的概率也称得上轻松。
但越是涉及“规则”层面的事物,就越是需要付出触目惊心的代价。
身为人造生命体的可妮莉亚,在诞生之前就接触过数次为了更加贴合“冬之圣女”而进行的魔术改造。
即便能够从archer的袭击之中幸存下来,余下的寿命也只有短短一年。
那位傲慢的从者轻蔑地称呼所有人造人为拙劣的仿制品,只要看到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其置于死地。
归根结底,即便会因为开心而露出笑容、会因为痛苦而落下眼泪,和人类同样拥有被称为“灵魂”的东西,但这类人工生命体,只不过是可以被批量生产,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差错就会迅速报废的可替代品罢了。
就连那位几乎成功再现了第三法的羽斯缇萨·里姿莱希·冯·爱因兹贝伦,近乎完美的复制品,也完全无法离开作为诞生地的城堡,否则就会因为身体过于脆弱而迅速消亡。
暂时苟活下去是可以的,然而毫无意义。
但是,实现可妮莉亚“作为人类自由地生活下去”,这个愿望背后所隐藏的沉重代价,栉名琥珀无法支付。
需要触及的是这个世界为批量生产的人工生命体设定的寿命限制,这样一个有关诞生与死亡的底层规则。
三分半的天国,归根结底不是真正的神明。
栉名琥珀从来不去做逆转时间、复活死者这样违背规则的尝试,因为心知得到的是几乎百分之百写定的失败结局。
即便他对许愿者所怀抱的感情能够充当杠杆、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助推力,从而创造出万中无一的奇迹,那么作为这份奇迹的代价,栉名琥珀整个人将会被燃烧殆尽,即为这个愿望的祭品。
如果不付出所有生命乃至整个灵魂的代价,他就无法撼动那些犹如硕大齿轮一般、在世界的背面严丝合缝运转的规则——
正如同他无法将可妮莉亚变成人类。
为什么不许愿?
因为明晓这份愿望的代价……因为做出了抉择。
那个答案,就隐藏在少女于生命最后的弥留之际留下的话语之中。
“一定要照顾好他。”
之所以放弃了那个会将你杀死的愿望,是因为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在包覆全身的绵软暖意之中醒来,意识逐渐回笼的时候,栉名琥珀只觉得眼睛酸涩发热,带着微微的胀痛,几乎有些睁不开。
他闷闷出声,唤了一声从者,试图得到理所应当的照料“saber。”
浸透冰水的湿毛巾被递了过来,因为稍稍拧过,湿度和温度都恰到好处。栉名琥珀摸索着接过,将毛巾覆盖到眼睛上,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又做噩梦了吗?”
在一旁照料的人并没有走开,略带上扬的询问语气之中是自然流露的关心,“几乎哭了一整晚呢。”
“……库洛洛。”
转瞬之间辨认出青年的身份,栉名琥珀想要取下毛巾确认一下周边的环境,却又有些舍不得,最终选择维持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清醒之后竟然是在这里。
也就是说,从早上开始睡的那一觉,一直休息到了晚上九点还未醒来吗……真是漫长啊。
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散着,他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之中,一只手按着脸上的毛巾,侧过身来蜷缩在温暖的床铺之中,只想把自己团成一团,倦怠到丝毫不想说话。
……明明昨晚入睡之前,还是因为火山之行而明显心情不错的样子呢。
不过相处了这么久,总归应该习惯少年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惯常因为他人无法得知的原因,而时不时陷入莫名的情绪低谷之中了。
“不管是被什么样的事情所困扰,有人帮忙出主意、或者只是单纯倾听,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所以,”此时此刻,库洛洛语气中所流露出来的苦恼是实打实的,“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不开心吗,琥珀酱?”
“并没有。”
栉名琥珀把脸埋在毛巾之中,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没有吗……”
身旁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但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昨晚我们在附近的城镇补充了物资,现在准备去其他火山口再做探索。琥珀的状态不好的话,要留在这里休息吗?”
——垂放在身边的右手,食指指尖不自觉地弹动了一下。
想要拉住这个人的衣角。
下意识希望他永远停留在身边,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漫长的寂静之后,最终只是从胸腔深处勉强的挤出了干涩的一声“嗯”。
耳畔似乎响起了若有若无的轻声叹气。
听得并不十分真切,还未切实捕捉到的下一秒,就像日出后的霜花一样,飞快消散了。
衣料发出稀稀疏疏的摩擦声。那个人站起身来,间隔恒定的脚步声响起,逐渐离开,渐行渐远。
声音几乎彻底隐去的前一秒,心脏仿佛被紧紧揪住一样,抽痛着急遽跳动起来。
被莫名涌现的窒息感淹没,栉名琥珀终于按捺不住,仿佛对方下一刻就要消失一样,急切地呼喊出声。
“库洛洛!”
“我在。”
因为那声难掩惊惶的呼唤快步返回,注视着那张因为噩梦与哭泣而显得愈发苍白的精致面庞。
库洛洛在床边坐下,伸出手臂将纤细的少年揽进怀中,任由对方像是寻求温暖的小动物一样,习惯性地将脸颊深深埋在自己颈侧。
以如此亲密的姿态彼此接触,方才察觉到琥珀正在微微地发着抖。
“‘不会离开’、‘会一直陪着你的’。这些话,是你们亲口允诺过的——”
银白色的发丝伴随着躯干的轻颤而微微抖动,时不时划过颊边,带来细微的痒意。
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词句彼此拼凑,变成了破碎的质问。
“但那些,明明是做不到的啊。”
无能为力。注定食言。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周而复始撒同样的谎,为什么会自始至终上同样的当?
明明知道会是何种惨痛的结局。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无数次警告自己不要靠近、不要重蹈覆辙——
但下一刻,火焰的光芒闪现。
害怕被灼伤,说着不需要,但不论过了多久,面对他人点燃递出的炬火,依旧无法克制地沉沦在暖意之中。
小心翼翼地品味着这份不知何时将会收回的馈赠,暗地里期盼着那份渺茫奇迹的发生。
但归根结底,明明知道无法做到,为什么要许下时效有限的虚假的诺言,给予注定破碎的虚假的希望?
——到了最后,为之流下眼泪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安抚地轻拍着栉名琥珀的背部,青年缓缓叹了一口气。
“是做不到的吗?”
“我说会一直陪着琥珀也好、会保护琥珀也好,一直以来,没有称得上违背承诺的地方吧?”
“但想法是会变的。”
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揪着库洛洛的衬衫,十指在布料上留下一道道褶皱,栉名琥珀低声喃喃。
“即便不曾改变,总有比诺言更加强力的事物——”
“但那又怎么样呢?”
到了完全在意料之外、相当不以为意的回答。
栉名琥珀下意识抬起头来,茫然地凝视着青年含着笑意的眼睛。
“至少现在这一刻,想法还没有改变;能够摧毁诺言的强力之物还没有出现。这一刻也是,还有这一刻、这一刻、这一刻……”
“承诺的时候所说的永远,不代表能够保证故事一定会那样进展。”
“但至少许下承诺的那一刻,‘想要像这样一直陪伴着你’,这份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在面前垂下头来认真倾诉的青年,面庞的轮廓被上午的阳光勾勒出清晰的剪影,与许许多多的人、曾对栉名琥珀笑着说出过什么的人们逐渐重合。
您的意志和生命永远是最优先的。
作为从者的我,始终是你的枪、你的兵器。
——要记住,你一直有家人在横滨等候着你。
是否强大和是否需要保护……那是两码事。
所谓的“家族”。把吠舞罗作为今后的家,一直留在这里吧。
把我的眼睛分享给你——这样的话,就能够和我看见同样的风景、成为并肩前行的搭档了吧!
在许下承诺的那一刻,这份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而所谓的、无法确定的“未来”,就是由无数贯注着这种感情的“此刻”拼凑而成的。
无数的声音交替出现,光影的残片此起彼伏。在最后一帧回忆的画面消退之后,视线重新聚焦定格在面前青年的身上,注视着库洛洛微笑着给出了最终的回答。
“陪伴是双向的,而行动比语言更加重要。”
“既然希望那份约定长久地维持下去,琥珀作为关系的维护者,也要给出更有力的回应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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