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出去走走, 晚上九点之前回来。”
老国王的珍宝差不多已经尽数运抵王宫之中,现在摆放在正殿里、挤挤挨挨一直蔓延到殿门外的这些,已经是最后一批。
大概傍晚四五点的时候,坐在堆叠的硕大木箱上的栉名琥珀抬起头来, 瞥了眼从彩色玻璃窗投下的昏黄日光, 平静地出了声。
偌大的宫殿之中弥漫着经年的木材特有的味道, 闻得久了感觉昏昏欲睡,似乎整个人要长出蘑菇来。
正沉迷于验收此行的最后一部分丰厚收获,库洛洛正戴着手套将一件镶嵌各色宝石的头冠从箱子中取出, 轻柔地拂去其上残留的缓冲物。
听到栉名琥珀的话,他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将头冠重新放回箱中,抬头投来探询的目光。
“这几天经常外出呢,果然还是觉得无聊了吧。要我陪你去吗?”
少年的双脚从箱子上从悬空垂下,此刻正不自觉地微微晃荡着。栉名琥珀将原本摊在膝盖上翻动的书倒扣在一旁, 正抚摸着蹲坐在一旁的白猫, 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是在忙吗。尽快把这边的事情收尾然后离开,做完正事才比较重要吧。”
“这么说也是。”
库洛洛没有再坚持, 转而打开了手边的另一个箱子。
毕竟在阿尼比优已经呆了不少时间, 而琥珀对这些珍宝并没有特别的兴趣, 在几乎搜刮完了温室之中栽培的珍稀植物之后,经常选择出去走走。
有自己陪伴在身边也好、独自一人也罢,少年在庆祝神诞日的人群之中穿过,与身周欢快到近乎亢奋的气氛格格不入, 只是用那双镜子一般漠然而不起波澜的眼眸, 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对周边也称得上相当熟悉了, 阿尼比优这种不起眼的小国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风险。
因此, 在栉名琥珀从箱子上跃下、猫儿随之轻盈地跳到主人肩膀上的时候,库洛洛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目送少年的背影缓缓离去,最后不忘出声叮嘱。
“记得把握好时间。——说起来,今天是神诞日的最后一天了啊,说不定会有惊喜。”
栉名琥珀转过身来,专注地凝视着青年的面庞。库洛洛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微笑着回以注视。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习惯了自己对他的依赖,也许根本就不曾想过,这次离开,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回来了吧。
栉名琥珀穿过花园、路过喷泉,踏上有侍卫伫立在两旁的大道的时候,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
如果自己的确如同库洛洛所了解的那样,只有在这一个世界的生活,或许最后做出的决定也和青年设想之中如出一辙。
因为无处可去,所以逐渐溺毙在甜蜜的陷阱之中,主动选择了沉沦。
正是因为对于栉名琥珀性格的了解、基于对自身判断的自信,所以在前者真正选择离开的时候,对这种完全超出意料之外的情况没能造成任何阻碍——
非常顺利,然而又理所当然。
毕竟自始至终,库洛洛都不认为他说“会在九点之前回来”会是一句十足十的谎言。
宫殿门口的侍卫们目不斜视,放任栉名琥珀像是透明人一样从面前走过,迅速迈过了正门。
阿尼比优是个小国,地形又相对封闭,如果想彻底离开库洛洛的视野之外,单单离开王宫是不够的。
必须要离开这个国家才行。
这是许久之前就察觉到的一点。
但是,因为绝大多数资源都掌控在贵族手中的原因,留给底层民众的根本没有多少交通资源。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可供压榨的国民们逃跑,各代国王对于离境行为出台了相当严厉的审核政策,普通人几乎穷极一生都没有去其他国家看上一眼的机会。
虽然地形破碎、三面环海,但出国成了贵族享有的特权,便利的海运条件也就成了摆设,根本不存在像正常国家那样定时出发的轮船航班。
虽然前路看似笼罩着沉沉迷雾、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得偿所愿的分毫希望,但栉名琥珀并不担忧,只是按照原本的计划。随便挑了条岔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早就预料到这种状况,所以才会特意利用工具人西索,许下了此行将会顺利的愿望。
既然那个愿望已经在念能力的作用下得以实现,那么,不论自己怎么选择哪一条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写定了结局。
夕阳逐渐西沉,而天色也随之黯淡了下来,路上的行人相较白日里更为稀少。
栉名琥珀已经来到了一块完全陌生的地界。
身边的建筑物从华丽恢弘的宅邸变成挤挤挨挨的平房,现如今,连粗制滥造的平房也消失不见,放眼望去,只有利用各种废弃物和枯枝搭建、仿佛下一秒就会坍塌的破旧窝棚。
神诞日的欢乐气氛几乎消隐无踪,偶尔看到的面孔也是死气沉沉、形如枯木。
几乎令人难以想象能够容身的住所旁随意堆放着灰扑扑的渔网,其中缠绕着鱼虾的尸体。
栉名琥珀的视线在其上停留了一会儿,径直穿过这片贫民区,在居民窥伺的视线中向着未知的前方走去。
网中干瘪的残尸勉强能够分辨出是某种常见的海鱼,说明这里已经接近了海岸线,或者附近的河流在不远处汇入了出海口。
指望这种地方有飞艇从天而降的概率未免太过渺茫,如果想要离开,最为现实的交通工具还是轮船。
没有正常出发的航班、也没有正常方法取得船票,他所许下的愿望,究竟将以怎样的形式实现?
栉名琥珀站在夜色之中,回头眺望远处居民聚居区蔓延到地平线远处的低矮黑影,宛若一只巨兽匍匐在地、已经腐烂的尸体。
冥冥之中,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答案。
继续向着风吹去的方向走去,直到听到起伏的潮声。
——轮船的虚影在阴影之中浮现,被长长的锚索固定在偏僻的海岸一角,随着海浪起伏轻微地晃荡着。
不知何时聚集在岸边的百十人正围成一团,争先恐后地挤到最前面去。
几条小小的橡皮艇来回往返,将这些急迫的等候者接到轮船上,迫不及待地将整个沉沦在黑暗之中的阿尼比优抛之脑后。
每个人都大包小裹,显然背负着全副身家。没有一张脸庞上流露出离别的愁绪,能够看到的只有如释重负、以及对新生活的憧憬。
岸上的人逐渐稀少,而负责运送这些偷渡客的橡皮艇手也发现了栉名琥珀的存在,顿时警惕起来,皱着眉头压低嗓门沉声质问。
“什么人?!”
“客人。”
栉名琥珀上前两步,语气平静地叙述着推测出的事实,“你们的船要离开阿尼比优,去往别的国家。我只不过是想搭个顺风车罢了。”
男人上下打量一番他的衣着打扮,视线在衣着得体的少年肩头的白猫身上停留一瞬,眉头皱得更紧了。
“哼,船上已经没有空位了!识相点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伴随着响亮的“咚”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扔到了橡皮艇上。
吓了一跳的男人刚准备破口大骂,却在视线余光瞥到声源的瞬间猛地怔住,张大嘴巴定定地注视着那块兀自在原地打着滚的明亮宝石。
少年的声音从海岸上遥遥传了过来。
“这是我的船费。”
扑上前去将宝石揣进怀里,确认眼前的一切并非幻觉之后,男人一下子换了副面孔。
“太客气了,您这边请!!”
距离九点还有一段时间,但相距不远。
船已经拔锚出港,在夜间的大海上乘风破浪、飞速前行。栉名琥珀站在船舷旁边,注视着那些海水被分开制造出的翻滚白沫,在船尾后面拖出长长一条白色的慧尾,紧接着飞快消散。
手机在口袋里轻微地振动起来。
不用低头查看便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栉名琥珀将其拿在手中,沉默数秒之后,任由它从逐渐张开的五指间滑下,“咕咚”一声,在海面上激起转瞬即逝的小小浪花。
电话铃声随之远去,耳边重新安静下来。
他拿不准这部手机是否被侠客动过手脚,这样算是最为保险的处置方式了吧。
依旧摸不清楚他的底细,船员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靠近,下意识避开和对方肩头那只古怪的白色猫咪对视,大声清清喉咙,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
“您这种身份的人应该不急于离开阿尼比优吧,目的地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们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懒得花费心思揣测这些人的深层动机,栉名琥珀想了想,干脆利落地点头肯定,随手又抛过去了一块宝石。
“手机。你的手机能借我用一下吗?我想打个电话。”
男人欣喜若狂地捧着宝石,像是担心栉名琥珀反悔一样,飞快掏出手机递了过来,随之迅速消失在少年的视线之中。
再一次的,甲板上只剩下了栉名琥珀一个人。
头顶是漠然俯瞰着这个世界的无垠星空,脚下是深不可测、沉静无言的无边海洋。
将手机握在手中半晌,意识不由自主有些恍惚。
在重新清醒过来、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将某串熟悉的电话号码输入拨号界面,只待按下拨通键。
最终还是轻轻触碰,屏息倾听着电话那端响起的、亟待接通的滴滴声。
“咔嚓”。
电话被人接起,对面响起了毫无语气起伏的平静棒读声。
“客人您好,这里是揍敌客家族专线,我是伊尔迷·揍敌客。买/凶/杀/人请按1,护卫任务请按2——”
或许是台词和声音都过于熟悉的原因,那一瞬间,栉名琥珀紧绷的神经蓦地放松下来,几乎忍不住轻笑出声。
“哥哥,”他说,“是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栉名琥珀默默等候着回话,两人同时安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伊尔迷才率先出声。
已经不再是先前死板的营业声线,现在的语气看似轻快,其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危险感。
“琥珀啊……这么久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悄悄死掉了呢。真是的,害我伤心了好一阵。”
“嗯,我听西索提起过,哥哥很担心我。”
完全无视了这句话背后流露出的再犀利不过的指责意味,单纯只t字面意思的栉名琥珀自然而然地如此回答,得到了伊尔迷的好一阵沉默。
不过在片刻的失语之后,青年很快重新找到了重点。
“西索?”这次的语气更加轻快了,“嗯,他和琥珀是在什么地方碰面的呢?居然都没有告诉过我啊。”
“……在旅团这边。”
栉名琥珀轻声道,没有提及具体地点,“他作为幻影旅团的新成员加入,和我有了交集。”
“幻影,旅团?”
伊尔迷一字一顿地重复,即使隔着手机,栉名琥珀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逐渐浓厚的恶意。
“所以说,琥珀离家出走、从哥哥身边逃开的这段时间,一直都和旅团的那些人在一起吗?”
栉名琥珀“嗯”了一声,事到如今,也索性全盘告知,不做任何隐瞒。
“十二岁的时候,去流星街历练的那一次,库洛洛就说过想要邀请我了。”
伊尔迷的控制欲超乎寻常的强,这一点栉名琥珀早就了解。
本以为兄长会因为局面在那么早之前就超出了掌控而出离愤怒,从此将旅团记上黑名单,但出乎栉名琥珀意料的是,电话那头只是传来了长长的、长长的叹息声。
“……这样啊。”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该多此一举联系旅团的那些家伙保护你,该由我这个兄长来的。”
引狼入室。
时隔许久之后,伊尔迷给自己当初的行为重新定了性。
如果当时在流星街,暗中保护着弟弟的是自己,从而避免和心怀不轨的库洛洛产生任何联系,到了今天,琥珀对自己态度也必然会有所不同吧。
而同样的话落在栉名琥珀耳中,却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联系旅团’,”他慢慢重复道,“……这么说,当时之所以巧合碰到了蜘蛛们,而他们又展现出那样友好的态度,其实是——?”
伊尔迷理直气壮地肯定了他的猜测。
“当然是我委托了他们。”
“当时你体术又差,念能力又没有觉醒,明明历练地点也有天空竞技场这种相对温和的地方,但家里坚持定在流星街……以你的水平,肯定会死在那里的吧。”
我不允许。
琥珀是在他的看顾下长大的孩子。伊尔迷在这个弟弟身上所投入的精力、倾注的注意力,甚至超过了最有天赋的弟弟奇犽。
也正是因此,理所当然地将他视作自己的所有物。
在琥珀因为年龄渐长、暴露了性格和天赋上的缺陷而被揍敌客家其他长辈迅速放弃的时候,伊尔迷是相当乐见其成的,也顺水推舟接过了有关对方的全部事务。
只能相信他。只能依靠他。
用糖果、电击和鞭子驯养,最终所成为的角色,是喜爱的弟弟唯一全身心信赖着的家人。
所以,在家族敲定琥珀的历练地点的时候,预感到自己几乎百分百要失去这个所有物的伊尔迷陷入了不明原因的焦躁与愤怒之中。
必须要做点什么。
给予弱小的弟弟一点点庇护,不至于在那个自己期盼的未来到来前,因为这种计划之外的原因轻易死去。
——他联系了幻影旅团,以个人业务九折卡为报酬,发布了一份对于老巢就在流星街的蜘蛛们再简单不过、甚至显得与报酬价值不相符合的委托。
站在星空之下,感受着冰凉的海风从脸颊上拂过,栉名琥珀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
这是库洛洛在他面前,从未提及过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
“哥哥,谢谢你。”
“不用客气哦,这是兄长的义务。”
虽然这么说,但是得到弟弟诚恳致谢的感觉还是令伊尔迷稍微满意了一些。
既然主动联系自己,当然就是想念家人、想要回到自己这个兄长身边了吧。
那么,“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回家。不过一声不吭就离开这么久,回来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应该也有所准备了吧?”
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琥珀还有这么叛逆的一面,确实需要好好管教一下。
嗯,果然,还是用念针下达暗示最为轻松啊。
而令伊尔迷始料不及的是,电话对面传来的,是少年带着淡淡歉意的否定。
“抱歉啊,哥哥,不过我……并不打算回去。”
“琥珀在说什么呢。”伊尔迷偏了偏头表示难以置信,“这么久不见,难道不想哥哥吗?”
“想的。”
栉名琥珀挑起唇角笑了笑,“不过如果回去,就再也没办法离开了吧。”
他慢慢地说“就是因为想念,所以才会打这个电话。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为了告别罢了。”
两个世界的念能力共享,那么念能力的反噬也必然共享。
触及世界规则层面的许愿绝对会付出代价,栉名琥珀并不觉得,在那种程度的反噬过后,哪个世界的自己还能成功苟活下来。
说到底,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种结局。
“最后,一直以来,真的很感谢你。哥哥。”
“再见了。”
没有等候伊尔迷的追问,他挂断了电话。
兄长之后作何反应,栉名琥珀已经无暇在意。
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一样心生怅惘,然而又莫名松了口气。只觉得胸腔之中某个部位空空荡荡,他心想,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该去联系那个人,认真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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