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已经驶离阿尼比优足够远。在夜风之中伫立片刻平复心情, 栉名琥珀斟酌片刻,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没有任何等候,几乎是转瞬之间便被接通了。
“是琥珀吗?”
库洛洛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语速较之平时更急促一些, 听起来担忧极了。
“快要九点了。你之前一直没有接电话,我很担心。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要挂断,我这就去找你。”
之所以会这么说,大概是侠客正在暗中追踪手机信号吧。
此时此刻的枯枯戮山,估计糜稽也正在伊尔迷的胁迫下做着同样的事。
但是栉名琥珀并没有出言拆穿。
他所在的轮船已经启航许久,身在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大陆上的伊尔迷自不必说, 就算是置身于阿尼比优王宫中的库洛洛,在准确定位自己之后寻找合适的载具、以最快的速度追上来,也必然是九点之后的事情。
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按部就班执行着早就写定的计划。
【当然希望你顺利离开旅团。】
这是诉诸他人之口、必然会在栉名琥珀身上实现的愿望。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面对库洛洛最后的表演——也许披上伪装太久、在面对自己时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他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不必了, 我要走了。”
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 但始终不愿相信, 青年的嗓音显得低沉了许多。
“是觉得这段日子太过无聊了吗?我陪着你的时间也的确变少了。不过最后一批珠宝已经运来, 这次活动原本就行将结束,再稍微等候我一下, 可以吗?”
虽然并不是理亏的一方,但面对这样的恳求, 栉名琥珀沉默半晌, 最终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抱歉。”
“你明明知道的, ”他轻声说, “并不是这个原因。”
电话的另一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海浪和风声都变得非常遥远,像是隔着厚厚的壁障,显得模糊不清起来
在耳边逐渐清晰、仿佛近在咫尺的,是青年的呼吸声。
“……你知道了啊。所以,究竟是什么时候——?”
“如果你是指想要和我产生羁绊,从而更好地使用我的能力的话,我一直都有所猜测。”
栉名琥珀停顿了一下,依旧以平静的语气叙述着,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不过,真正确认这一点,还是最近的事。”
被对方以这种全然笃定的态度说出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狡辩的必要了。
即使追上去将琥珀强行带回,但不能满足“被持有者在意着”这一条件的话,这个念能力也没有过于突出的作用了。
但是,将之收录到“盗贼的极意”之中的话,总归能够增强些实力吧。
侠客那边给出消息,已经定位了琥珀如今的位置。
明明知道现在挽回损失最为理智的做法就是立刻出发、在对方彻底脱离掌控之前将其带回,拿走那个能力,但是不知为何,只是握着手机,久久不曾出声。
一直以来都有所猜测吗。
说不清此时此刻究竟作何感受,他缓步走出宫殿门外,倚靠在堆叠的巨大木箱上,仰头眺望着夜空之上闪烁的群星。
仿佛被无数明明灭灭的眼睛注视着,那些从千百光年之外投来的视线寂静无言,带着微微的寒意,让人不由自主深深呼吸,继而垂下了眼睫。
“恨我吗?”
明知道是没有意义的,但还是这样问了。
锲而不舍发出的邀请、陪伴你度过的那些时光、牵着你的手从地狱里逃出来的片段,全部都别有用心。
那些吐出丝线精心编织的巨网,甜蜜到虚假的幻境,只是为了捕获猎物所做出的的伪装罢了。
这样华丽的外表和隐藏其下惨淡的真实,怎么可能不心怀恨意呢。
——事到如今,真相败露的时候,此时此刻所体味到的遗憾和懊恼,似乎并不是因为错过了琥珀所持有的能力、某张也许会相当好用的底牌。
只是觉得……要失去他了。
【能力和这个孩子本身,全都想要得到。】
出于本性而萌生了这样的欲望。
而正是因此,当谎言破灭的时候,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栉名琥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起手来,慢慢摸了摸身边猫咪毛茸茸的脑袋瓜。
“你所给予的东西是出于自己的目的,所以即便收回也无可厚非,不如说,那是必然发生的结果。”
他重复着不久之前发生过的对话,“‘正是因为清楚这点,也就谈不上失望了’。”
一直以来都不擅长掩饰自己,之前的相处之中所展现出来的依赖和信任,全部是发自内心。
甚至谈不上被欺骗。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隐约察觉库洛洛怀抱着其他的目的。
——说到底,是栉名琥珀自己选择吞下了这颗无法抗拒的饵。
“虽然都是假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段时间以来在你身边,我很开心。”
那些细碎的片段在眼前飞快闪过,让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柔和了。
“所以即便有恨的理由,但我体味到的,并不是那样的感情。”
在“是吗”的低声答复之后,对面的库洛洛沉默片刻,随即出声转移了话题。
“不知不觉,已经这个时间了啊。”
“你在甲板上吗?有海浪和风的声音。”没有等候栉名琥珀的回答,他稍稍一顿,用和今日之前更为接近、温和而低沉的声音说,“往来的方向看看吧。”
栉名琥珀下意识回头。无垠的夜空像是漆黑的天鹅绒,和遥远的地平线几乎融为一体,只在分界的地方漂浮着一条隐隐约约的蓝线,那是浮游生物所散发出的荧光。
而远去的陆地已经变成小小的一块黑影,沉默又渺小,毫不引人注目地在其中潜藏着。
就在这时,一条几不可察的、纤细的银色丝线从他所注视的地方毫无预兆地跳跃出来,在一片漆黑之间飞快地向上攀升。
似乎在数秒之后就抵达顶端、随之熄灭了,但一瞬间的沉寂之后,像是酝酿之后终于得以盛开一样,夜空之中炸开了一朵醒目的银色花朵,仿佛一朵小小的雏菊。
随之是第二朵、第三朵。
数之不尽的烟花尽情地绽放在这张广阔的画布之上,与海水交映出瑰丽的奇景。
细碎的光点落入栉名琥珀的眼睛之中,把那双隐藏在夜色之中的红眸彻底点亮了,荡漾出隐约的笑意。
“原来是这样。临走的时候你说会有惊喜,原来是指这个啊。”
语气之中隐藏着自己未能察觉的雀跃之情,令注视着同一幕景色的库洛洛也挑起了唇角。
“喜欢吗?神诞日的庆典,最后一天的礼物。”
“很漂亮。”注视着那些璀璨的光芒在转瞬即逝的绽放之后瞬间熄灭,栉名琥珀喃喃,“多谢了。”
作为回礼,在离开之前,最后问个问题吧。
“所以,库洛洛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电话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烟花轰鸣的声音。青年思考了一下,干脆利落地给出了回答。
“之前一直都没有答案,但现在仔细想想,确实有一个呢。”
“既然说了并不恨我,那么,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琥珀依然用原本的态度对待我——可以吗?”
称不上是多么超出常理的愿望,更像是笃定了对方会答应下来的请求。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因为对栉名琥珀的性格过于了解、甚至超过了少年本身,在提出种种要求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有遭到拒绝的可能。
沉默像是某种不详的信号,而对方其后的回复将预感变成了现实。
“抱歉啊。”
栉名琥珀缓缓地说,“唯有这个愿望……”
五指下意识收紧,手机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说不清突然而然的心烦意乱究竟出于何种原因,库洛洛强行平复了心情,不动声色地套着话。
“虽然说了那样的话,但果然做不到毫无芥蒂是吗。没关系,确实是我的错。”
“不是这样的。”
远处的烟花依旧在盛放,但显然已经接近了尾声。
因为一切都已经面临结束的原因,栉名琥珀也不再隐瞒,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坦诚。
“自始至终我都无所谓。背后的真相是怎么样都好,我并不在乎。——那种毫无保留的爱,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吧,反正不论怎样,都绝对不会属于我。”
“但是,你曾经给予过那样的感受,这样就足够了。”
【所以即便以利用为目的也无所谓。】
“如果你说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为此需要将我自己作为代价,”栉名琥珀轻声道,“我的答案是‘可以’。”
“你想要藏起的最终目的,其实我并不在意,哪怕早就有所预感。”
“我在乎着库洛洛……所以,甘愿为你牺牲。”
烟花炸开的声音变得稀疏。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很快吹散了最后一丝呛人的雾气,不需多久之后,就连会最为渺茫的痕迹也不存在了。
心脏被流动的血液所填满,将其迅速泵送至全身,跃动的速度不知不觉有些加快了。
独自一人站在星空之下,因为这样的话语,青年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有些沙哑。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么为什么会选择在今晚离开?”
即便得知真相也依旧平静地全然接受,这的确是以琥珀的性格会做出的选择。
但令库洛洛不解的是,如果甚至不曾因此而心怀怨恨,那么今天这次蓄谋已久的突兀离去,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在电话的另一端,少年以他此前从未听到过的、像是封冻冰山之上潺潺流下的融化雪水般的柔和语气,给出了解释。
“说来话长。大概是,找到了更为重要的人。”
“更为、重要的人……”
“是的。之所以说之前那个愿望无法实现,并不是因为我的态度有所改变,”栉名琥珀顿了顿,“而是说,没有下一次见面了。”
“我想要为了他而实现愿望。某个庞大到无法承担的愿望。所面临的后果,你应该很清楚吧。”
在库洛洛似乎因为遭受了什么冲击、因而陷入无言的沉默期间,自认已经解释清楚一切的栉名琥珀再次抬手揉了揉猫儿的脑袋,长久地凝视着远方,最后一朵烟花的落幕。
“那么,永别了,库洛洛。”
没有等候对方的回应,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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