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尤洺詹摸不着头脑,她的苏州口音也让人反应不过来。

    他张嘴,不慎扯痛了自己的嘴角,又想勉力维持住体面,强忍了痛问:“救你什么?”

    “我想考入鹿岑书院,想请尤先生做我的先生。”宴音说话时,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真诚。

    原来如此,尤洺詹却更不明白:“为何找我?”

    宴音来事早就编好了理由:“我爹刚到盛京,在主簿厅做事,我便从原籍书院退了,

    我家世不显,又听闻鹿岑书院非有才华者不得入,寻常先生教不了我,才来找尤先生的。”

    尤洺詹指着自己:“你觉得我能教你?”

    她能来寻他,自然觉得他行,她说道:“听闻了尤先生入学考得了先生盛赞,现在又得空,才来求告先生。”

    不错,他都被赶出来了,自然得空。只是,要教一个女弟子,虽说大靖朝风气算开放,女子也能入书院……

    “哦,我还带了束脩。”宴音拿出了一个荷包,“权是弟子孝敬先生的,之后每月的束脩,若能顺利入得书院,我爹肯定还会感谢先生的。”

    尤洺詹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双玉手捧着的荷包,鼓鼓囊囊的,里面的银钱只怕不少,他恍惚看着,这是能解燃眉之急的东西。

    今日他拿着家中仅余的银钱出门买药,闹市拥挤,遭了扒手。到药铺抓了药才发现丢了钱,想请药铺掌柜赊一次账,却被断然拒绝了。

    那几包药就放在柜台上,他娘还在家中的破床上咳得撕心裂肺,入了鹿岑书院又被赶了出来……

    周围人声都撤出了耳中,尤洺詹神思恍惚地抓起了那几包药就跑,将药铺的喊声甩在脑后。

    冲出店门,跑得慌乱张忙,左脚打了右脚,尤洺詹撞在了摊子上,摔了个囫囵,不辨天地。

    又被摊子老板和追出来的药店伙计掼在了地上,轮番殴打,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

    “个百无一用的废物,没钱还敢抢东西!”

    “回家吃你老娘去吧,废物!”

    尤洺詹摇了摇头,记忆退散,眼神又落在了那双手托着的荷包上。

    他现下所有的难处,不过一个穷字,因为穷,娘的病就这么吊着,因为穷,读不起书,买不起笔墨,吃不上饭,穿不上衣……

    现在突然出现一个姑娘,他家的难处,当真就这么解决了吗?

    她手里的荷包,只要他点点头,就能到自己手上?

    还是,要戏弄他?尤洺詹看了下尤夫人,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尤夫人倒是觉得这是个真诚的姑娘,自家也没什么好骗的,便冲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相信。

    就在宴音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才迟疑问道:“你,说的当真?”

    穷途末路的人,根本拒绝不了任何财物施救。

    宴音用力点头:“当真,当真,我太想去鹿岑书院念书了,以后要辛苦先生才是。”

    终于,尤洺詹缓缓接过了那个荷包,握紧了,荷包里的银子硌住了手心。

    接着,宴音又说了明日开始和自己家的住址,尤洺詹没想到她这么着急,但还是同意了。

    “先生愿意收下我这愚钝的弟子,实在是弟子的福气,我定倍加勤学,不负先生教导。”

    事情顺利,临上车前,宴音又说了这句,务求尤洺詹这钱收得放心。

    目送了宴音一行离开,尤夫人的泪水才滚滚落下:“儿啊,被谁打了你,疼不疼啊?”

    “没事,没事……”尤洺詹扶着尤夫人,慢慢进了屋内,只说是自己跟偷钱的扒手打了一架。

    回到屋内,他就着外面的光拉开了荷包,里面是几大锭银子,个个都沉甸甸的。

    宴音给得实在太多,这已经够普通人家两年的嚼用了。

    为了这份束脩,尤洺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宴音送进鹿岑书院里去!

    尤洺詹就对着屋内说道:“娘,你先躺着,我去给你找大夫,抓药。”

    尤夫人坐在床上,笑着点头。

    他只剪下了一角银子,想把剩下的塞到日常藏钱的灶台缝里,却发现藏不进去,转头另在屋内寻了块松动的砖,敲下一半,荷包塞到墙里藏好。

    他起身,垂眼看了盖在尤夫人腿上的那块破棉絮,又说:“娘,还可以给你换床被子呢。”

    尤夫人只说不用,尤洺詹却已经跑出去了,“给自己买点药涂一涂!”她在屋内喊。

    再买点肉,熬点肉粥给娘喝。尤洺詹心里念叨着,快步奔出了巷子。

    下午的阳光尚炽烈,他跑出了汗,觉得松快了不少,身上的痛意也舒缓了。

    终于回到了马车上,青芝的鼻子终于能畅快通气了,她又紧着往香炉中填了一些沉香粉。

    “小姐,你当真要去鹿岑书院啊?”青芝可记得宴音以前没有这么爱念书啊。

    宴音撑着额头在发呆,嘴上去答着:“那是自然,在苏州就听过它的大名,当然要去见识见识。”

    “那为何要找那个书生啊,七颠八倒的,莫非小姐你……”她眯起了眼睛。

    青芝可是记得的,那书生身无长物,也就一张脸还算俊秀。

    宴音看她胡咧,捏住她的脸:“瞎想什么呢,我的目标只有书院,而且是尽快入学,他能帮到我就行。”

    “好拔,”青芝抢回自己的脸,“那我们现在回府吗?”

    “当然是去买书啊,四书五经,笔墨纸砚。”宴音掐起嫩白的手点着。

    于是马车又在一家颇大的书肆前停了下来,见门口摆着的不知是谁的诗集,宴音直接往里走。

    这家生意不错,进出的人不少,宴音照伙计的热情指点,顺利买齐了四书五经,笔墨纸砚一类的物事。

    结账准备出门的时候,伙计的还热情地说道:“我们这里的东西是盛京最齐全的,什么价位都有,姑娘下次再来啊!”

    宴音笑笑就往外走了,伙计看到美人含笑,身形曼丽地离去,暗道今日这份工钱就是不领也值了。

    走到门口,卖诗集那处站着两个姑娘,一个桃腮杏眼,穿着粉色百蝶三斓裙的,通身的贵气,一看就是富家小姐,旁边陪着的应是她的丫鬟。

    那小姐着急地问:“姜公子在重阳宴上赋的茱萸诗真的出了?”

    “出了出了,我特意打听清楚了呢。”小丫鬟在一旁殷勤说道。

    听到姓姜的公子,宴音步履站定了,也往诗集那处去,不知道是不是她想的那位姜公子。

    拿起了一本,诗集很薄,随手翻开就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姜负雪,真的是他!

    宴音轻轻一笑,如晚昙盛开,手指仔细摩挲上头的字,诗不长,辞藻平实遥远,有怀念之意。她想把这首诗背下来。

    那个在看诗集的小姐也注意到了宴音,看她翻到了姜负雪那页,哼,又一个仰慕姜公子才华的。

    再看那张祸水般的脸,那神情……这狐狸精怕不是还对姜公子有意思吧!

    富家小姐顿时臭下了一张脸,和自己的丫鬟在一旁窃窃私语,那丫鬟也看了过来,翻了个白眼。

    宴音低头专心看诗,没有察觉,但是青芝看到了,只奇怪地看了她们几眼。

    宴音背完,抬头就不经意间,就看见有个汉子眉眼鬼祟地靠近了那两个姑娘,看来不像是正经人。

    但她们背对着门口,一点无所觉。

    “姑娘。”宴音想开口提点一下她们。

    那扒手警觉起来,略带威胁地瞪了宴音一眼。那小姐没有反应,只轻蔑看了她一眼。

    “姑娘!”宴音又喊了一声。

    被她喊到的姑娘终于看向她,却一脸嫌恶,竟嘲笑起了宴音的苏州口音,

    “叫本小姐作什么,乡下土冒,连官话都不会说。”

    宴音没想到这小姐语气这么冲,懵了一下,其实宴音会说官话,但才来京城两日,若是转变太快,只怕引起家人怀疑,这才说着苏州话。

    “刚来京城吧,大街上就想着攀附权贵,这么想往上爬啊?”丫鬟的口气更是难听。

    这又是哪到哪啊,宴音明白这对主仆哪来的恶意,青芝却品出了几分

    她口齿伶俐,讽道:“官话倒也说得,只是一听人能把官话说得这么难听,嘿,不说也罢。”

    好东西,这是骂她们说话难听呢,小姐气红了一张脸,丫鬟也戳起一根指头指着她们:“知道我们是谁吗,小心让你们这群乡下来的吃不了兜着走!”

    后头的扒手已经走了,宴音只觉得这争吵没头没脑,拉着青芝直接离开了。

    “小姐,怎么就走了,我还没骂够呢,你没看她们,看着你眼睛都红了,京中小姐就这层次,真是尖酸刻薄。”青芝尚愤愤不平。

    宴音拍了拍她的手:“好了,何必为这种事置气,她们以后会吃亏的。”

    吃亏来得很快,在那小姐眼里,这对乡巴佬算是落荒而逃了,她抱着诗集轻快地走去结账了。

    “三十个钱。”伙计利落报了个数。

    小姐站在一边继续翻看着诗集,等着丫鬟付钱。

    “诶,小姐,等等,小姐。”丫鬟在腰间各处摸着。

    小姐皱眉不耐烦:“磨蹭什么,荷包拿出来啊。”

    “没有了……丢了……”丫鬟急出了汗。

    “没用的东西,”小姐低头摸自己带的荷包,然而……也是空空如也。两个穿着体面的姑娘,拿不出半个铜板。

    养尊处优的小姐,说不得赊账这几个字,那伙计依旧抱臂等着她们。

    她气急,今日真是没撞到好事,把诗集摔在了柜台上,走了,丫鬟赶忙追了出去。

    第二日,尤洺詹按着宴音说的来到了扬花巷,他穿上了一件青色长衫,尤夫人特意找出来的,他爹留下的旧衣。

    敲开了蛮子门,很快就有门房来应门,上下打量了一下,操着苏州口音问道:“可是尤先生?”

    尤洺詹点点头,门房的请,进门就踩上了木质地板,不觉放轻了脚步。

    没有再往里进,是宴音迎出来了,穿得是白色的布衣,不施粉黛,仍旧清丽无匹。

    “恭候先生多时了。”

    尤洺詹只点了点头,第一次见到宴音,就知道她生得极美,美得让人有距离,今日这番打扮,倒是消弭了他们的差别。

    二人就在一进院子的八角小亭中,树荫送凉,花架送香,确实是念书的好地方。

    宴荣安今日休沐,鬼祟在一旁盯着,见他们果然摊开了书册,举止规矩有礼,也稍稍放下心来。

    昨晚宴音回来,突然说要考鹿岑书院,还说自己已经找好了先生,他虽然乐意支持宴音,但又怕这是个什么幺蛾子借口。

    如今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想必找来的小子也不敢做什么失礼之举。如今一看二人倒是有模有样,端看她能不能坚持下来。

    宴荣安捋着胡子,去处理他的公务,盘他的帐去了。

    “我尚不知你四书五经学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出张卷子考校一下,才好照你的水平讲课。”尤洺詹说着,提笔在纸上很快出了几道题。

    宴音看着卷上的字,方正克制,入木三分,再看看题目,她脸上笑着,心里流下一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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