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蒸道,一辆青布马车由武师护送着,在盛京城门口广阔的官道上缓慢前进。

    在守城兵处递了鱼符和任命书,马车顺利地进了京师。

    青芝听着外头热闹的叫卖声,嘈杂的京城口音,也不知路过那个卖烧饼的摊子,热乎油香的味道直蹿进来,闻着就很填肚子。

    她眼里都是新奇跟渴望,忍不住往车窗那瞟,想见识一下盛京的人烟阜盛,熙攘繁华。

    可宴音却没有掀车帘子的意思,青芝见她兴致缺缺,也按捺下好奇,问道:“小姐心情不好吗?”

    被问及的美人不顾形象趴在梨木小案上,姝丽的面容不掩苍白,是连日在马车上颠簸所致。

    确实,宴音心情不好,她上辈子就已经来过盛京,也死在了这里,并没有这么多新鲜感。反而离盛京越近,她越发害怕那早已注定的命运。

    虽然重生在十五岁这年已经多日,但她仍有许多不真实感,直到真切地听到了京城口音,她皱紧的两撇秀眉就没松开过。

    “你知道阿爹,为何一定要做官吗?”

    他们在苏州自由自在的,却非要来京城受罪,做一个时时在公门里听用的小吏。

    青芝说道:“是为着夫人的遗愿吧,夫人本是官家小姐,嫁给老爷虽然夫妻恩爱,还回门时总算有些闲言碎语,让夫人很不开心。”

    不错,宴音的爹爹原是个小行商,取了她娘一个官家庶女,虽然也算鹣鲽情深,但因为丈夫的行商身份,她娘在娘家总是被看不起。

    如今她娘死了得有十年了,她爹终于赚了足够的钱,给自己捐了个官,虽然真正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

    宴音自然也明白,这是她爹的心病。

    她重生回来,他就在京城上任了,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

    马车一路前行,嘈杂的人声逐渐抛远,转入了安静的巷子中,只有车轮骨碌碌地响。

    路旁杨树的影子在车窗上透出连续不断的绿荫,看来是处清幽的所在。

    马车最后在一处两开的蛮子门停下了,这里就是他爹提前到盛京置办的宅子。

    青芝麻利下车,小心扶着她家小姐纤细软嫩的手下来。

    宴音提裙下了马,看着那熟悉的门脸,比之他们在苏州府住的宅子远远不及,青芝脸上都浮现出了几分失望。

    但宴音她爹宴荣安是捐官,如今在詹士府主簿厅领了职,品级不高,实在不宜太奢侈铺张。

    往里走是三进的院子,房子虽然小了,但是修饰起来就讲究极了,不说抄手游廊的香木雕栏,在外头都铺起了地板,单台阶下围簇起的不起眼的草木,放外头都是一锭锭的银子。

    在苏州伺候的一应仆人大半都先过来了,黄嬷嬷在门口朝着她笑:“小姐总算是到了,一路可有累着?”

    她含笑摇头:“不曾,阿爹呢?”美人一笑生光,她莲步轻移向前,梨花绣纹的雀尾罗裙在褐色的地方上铺盛开来。

    “老爷还在公门里呢,得晚饭才能回来。”

    黄嬷嬷关爱地看着宴音的面容,虽然苍白,但她一打眼看,还是觉得惊艳,日光在她莹润的面颊上笼了弧光,恍若神仙妃子。

    宴音只点头表示知道了,也不用引路,前世往闺房的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黄嬷嬷虽然奇怪,但只当老爷在家书里给小姐描述明白了。

    走进闺房,还是旧时模样,晏荣安宠她,给她划的院子最大,还带个了精巧的小花园,种的都是爱开花的草木,正值盛夏,花也开得缤纷热烈。

    一块天然的大青石做了去往花园去的脚踏,幽幽地散着清凉。

    “热水都在备好了,知道小姐爱干净,快快沐浴休息吧,一路可用了饭?我让人先送糕点过来。”黄嬷嬷料理惯了她院里的事,又如往常絮絮叨叨。

    等宴音泡在放了香料的热水了,终于松缓下了精神。

    目光穿过屏风,一寸寸打量着这间屋子,铜镜妆台,五开的瘦竹图樟木屏风,花几上铺的编花络子还是簇新的。

    她已经很多年没回来过了,说起来,这里承载了她最后快乐的少女时光。

    若无意外,两年后新帝登基选秀,她就会……被热水泡得软下来的身子又紧绷着,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不进宫,只要不进宫!这个念头已经在她脑海里跑了几日,只要在赶在选秀前成亲或是定下亲事,虽然还有两年,宴音却想早做准备。

    嫁给谁,那个名字一瞬间就到了嘴边。

    姜负雪……现在也未定下亲事吧。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她就心口一酸。

    若说她对盛京唯一的念想,只有姜负雪,和他的感情并不光明正大,可那是她在深宫中弥足珍贵的一点光。

    对于背叛梁意这件事,她半点不觉得愧疚,只是和姜负雪这般钟灵毓秀的人在一起,常常让宴音觉得是自己玷染了他,心里总有一道自卑跨不过去。

    “惟愿来世……”轻轻地念着,她已经有了来世,若要提早嫁人,那为什么不可以是姜负雪。

    这个念头炸开在她心里,她已经有了来世,那为什么不可以在被选进宫之前,嫁给他呢。

    宴音激动地站起来,水哗啦啦地响,才想起自己还在浴桶,赶紧又坐了下来。

    “小姐?”青芝听到动静,侧头往净室这边看。

    “没事,没事。”

    晚饭时间,宴荣安急急的就跑回来了,看到宴音精神尚好,十分开心,又对她一路问长问短。

    “乖女,有心事啊,怎么饭都用不香了?”

    宴音回过神,就看见宴荣安那张担忧的老脸。

    她笑了笑,给他夹了一块梅子肉,说道:“没有,在琢磨着去哪玩呢。”

    原来如此,宴荣安还担心她会住不惯,不喜欢盛京呢,吃下乖女夹过来的肉,他兴致勃勃地说了几个盛京有名的去处。

    宴音自然是含笑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父女俩气氛和乐。

    事实上,她在琢磨着怎么去找姜负雪,他又不认识自己,就算见到了,会喜欢她吗?会想娶她吗?姜家会同意吗?

    跟宴家在盛京无根无基不同,姜家是自大靖朝开国以来就存在的世家贵族,内阁并各部大官出过不少,还出过皇后太后,跟皇家关系千丝万缕,

    且世家门阀规矩森严,姜负雪又是主支子弟,得姜家重视,前程不可限量……

    他若想,就是公主也娶得,宴音只是主簿之女,就算拼钱也富不过姜家,她是怎么也攀不上这朵高岭之花啊。

    宴音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厚着脸皮说想嫁给他,真的要去达成也实在是困难重重。

    虽然白天舟车劳顿,但到了晚上,宴音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地想,现在的姜负雪还未入仕,应是明年春闱才下了考场……

    那就是说,他现在还在鹿芩书院念书!

    宴音眼睛一亮,她记得姜负雪和她说过,鹿芩书院很大,也招收女子,虽然是男女分开教习,但难保什么时候就遇见了。

    只是,鹿芩号称当事第一书院,所收的学子不是惊才绝艳,就是家世显贵的,她虽然识字,但文采实在平庸,也未下过功夫,家世更是轮不上。

    宴音越想越清醒,歪在白瓷枕上鼓起了双颊,玉足夹抱着被子左右翻覆。

    光是去找他就这么难了,反正前世她记得姜负雪做到了丞相也未娶妻,干脆她跑回苏州躲过这两年算了!

    半夜不睡的后果就是,宴音的脸色比昨天还白。

    黄嬷嬷吓坏了,以为小姐是水土不服,给她挂了苍木藿香等药材塞满的香囊,又灌了一碗治胃口的陈皮雪梨汤,才准她吃早饭。

    青芝是个好打听的,早就将周围人家打听了周全,趁着早饭的功夫和宴音念叨。

    看着青芝的嘴一张一合的,宴音忽然想到了前世刚到盛京,有个消息也是从她口中听说的。

    那个人或许可以帮她!

    宴音迫不及待吃完早饭,兴冲冲地拉着青芝出了门。

    她并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但他应该算有名,到鹿岑书院周围打听一圈,也能知道。

    鹿岑书院占地大,走了一圈,果然打听到了名字,又顺着大概的指点,马车一路驶进了一个狭窄昏暗的巷子。

    青芝悄悄掀开帘子,就看见车轮滚过一个破麻袋,那团褐色瘪了下去,流出黄黄绿绿的奇怪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味儿酸沤得吓人。

    她赶忙放下帘子,担心地问道:“小姐,我们找那个什么洺詹做什么啊,还来这种脏乱的地方……不安全的。”

    小姐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忽然就要找一个被鹿岑书院拒收的学子呢。

    宴音正襟危坐着,她今日打扮虽然素净,那五官却已是最用心的着墨,饱满朱唇轻轻张口:“找个辅课先生。”

    再往前,马车也进不去了,只能下车步行,踩在湿腻的地上,宴音庆幸自己今日未穿曳地的罗裙。

    青芝紧紧地揪着自家小姐的袖子,说道:“让周叔陪我们进去吧。”说的是替她们赶马的车夫。

    宴音点了点头,她们戴了帷帽,只怕在这暗巷中更为显眼,有男子跟着也好。

    有周叔在确实行事方便些,他就挨个敲门问去:“请问可知尤洺詹家住何处?”

    顺着指点,一路走到了巷子尽头,就见一扇低矮破旧的门半开着,以周叔的身量进去都要弯腰。

    宴音走近了想往里看,就被苦霉的药味熏得退了一步,里面黑洞洞的照不进阳光,只隐约听见几声虚弱的咳嗽传出来。

    “是洺詹回来了?”干涩苍老的声音响起,这应该是尤洺詹病弱的老娘。

    宴音站在门外,答道:“尤夫人,我是来找尤洺詹尤先生的。”语调温文有礼。

    屋里不再说话了,应是没搞清楚外头的情况,慢慢又小心说起:“他出去买药了,还没回来呢。”

    果然如此,尤洺詹的家庭状况和前世传闻中一模一样。

    前世,宴音也是刚到盛京,听青芝偶然说起这件发生在盛京的事。

    鹿岑书院有一学子本已凭文采考入书院,但因家境贫寒交不起束脩,又有个常年离不开药的老娘,读了几日交不上,被赶回了家去。

    结果,这学子一怒之下纵火,烧了半个鹿岑书院,事情闹得实在太大,尤洺詹很快被下了大狱。

    家中老娘无人照顾,病死在破屋中十日才被人发现,他知道后,也自戕在了狱中,实在令人唏嘘。

    宴音收回思绪,仍旧彬彬有礼地问:“可否进去等候尤先生?”

    屋内人影动作缓慢,接着,身形枯瘦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头发大半染了银丝,脸上肌肤干薄,只剩面骨撑着。

    她扶着门,拿着个小杌子,带着歉意说道:“寒舍狭小简陋,还请在外等候吧。”

    宴音口中道谢,接过杌子,当真就静坐等了起来。

    尤夫人就不止一人,又说:“里面还有几个凳子,我搬不动了……”

    周叔进去麻利端了出来,一群人都坐在了屋外晒着太阳。

    尤夫人也坐下了,黄浊的眼打量着这拿下了帷帽,容貌美极了的姑娘。

    “敢问姑娘名姓,你们这是为何而来?”

    宴音幼时陪着父亲走南闯北的,看人也有点眼色,这夫人说话进退有度,尤家想来也曾是书香之家。

    宴音懂尤夫人的担心,柔柔笑道“我想考鹿岑书院,来寻尤先生教导我。”

    她干脆说明了来意,尤夫人放下了猜测,点了点头。

    没等多久,巷子那头跌跌撞撞来了一人,穿着补得薄厚不一的粗布麻衣,身量倒高,却很瘦,面容倒是清雅俊秀,只是发髻松散,狼狈落下了几络,脸上青紫交加,手中空空不似有药。

    “阿洺……”尤夫人轻声喊道。

    看来这人就是尤洺詹,人走近了,宴音看得更加清楚。

    他不应尤夫人的话,眼中失了落点,带着几分危险仓惶,又似走到了悬崖之上,隐隐有崩溃之象。

    这个眼神,宴音很熟悉,他是要走到绝路了,不出几日,就要做出傻事。

    “尤先生,救救我。”她先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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