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因第一日的口碑带动,第二日晚间来者甚众,不参与游戏的游客也爱牵着孩子驻足欣赏,一时观者如堵。
“笺纸似又快用完了。”欧阳芾悄悄估摸着数,对穆知瑾道,“花好像也不太够。”
“我已让家仆再去取些来。”穆知瑾忙而不乱道,“你去看看四娘在做什么,是否需要帮手。”
欧阳芾于是找到温仪,后者并未在忙,而是在看别人套圈。
“姑娘,这么有闲情逸致吗?”欧阳芾忍不住在她耳边提醒。
“嘘,”温仪将她拉至一边,低声道,“你看那边两人,穿青袍和白袍的那两位,中间的,对,知道他们是谁么?”
“谁?”
“青袍那位是殿中侍御史赵抃,白袍的我虽不认识,想也应是他的同僚。”
一说赵抃,欧阳芾想起来,是之前弹劾过宰相陈执中的御史官。再凝神细望,那二人立于围观者中,正兴致盎然地观赏别人套圈。
原来温仪看的不是游戏,是名人。
只是这般站在百姓之间,无论赵抃抑或他身旁同僚皆无任何特殊之处,仿佛仅是寻常百姓中的一员,那赵抃看上去与她叔父欧阳修年纪相仿,着装清简,举手投足淳朴温文,倒不似笔下文字般给人犀利感。
欧阳芾尚在悄悄打量,温仪已抬声吆喝起来:“诸位看官,一旁还有灯谜对联,知识问答,胜者有机会获得欧阳内翰亲笔题诗的字画一幅!各位文人才子,佳人娘子千万不要错过——最后一关由欧阳内翰亲自评判,诸位不妨留下自己的作品让欧阳内翰一览。”
她这番刻意吆喝果然引起赵抃二人的注意。
“这位娘子方才言,最后一关由欧阳内翰亲评,不知是否为真?”赵抃身旁友人模样相较于他年轻几岁,此时开口问温仪道。
“当然是真。”温仪挑眉。
二人互相对视,皆觉诧异:“敢问娘子是如何请得欧阳公作评?”
因为是关系户这话欧阳芾藏在心底未说,果然她被温仪推了出去。“因为这位小娘子便是欧阳公的亲侄女。”温仪满掬笑容。
“原来如此。”二人豁然明朗。
欧阳芾乖乖作礼:“欧阳芾见过二公。”
“无需多礼,是我二人该向你叔父问好。”赵抃笑道,“既是欧阳公亲自作评,冲之不妨也去尝试尝试,我就不去了。”
他唤作冲之的是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吕景初,因赵抃自己与欧阳修年岁相仿,不适合把自己的文字交由对方评审。吕景初于是欣然前往。
欧阳芾看到温仪朝她眨了眨眼,知道她目的达成,便也回了她一个眼神。两人正眉来眼去,忽闻一阵窃窃私语:
“那边好像是狄将军”
“狄将军来了?”
“听说看着像,面有刺字,不知是否狄将军本人”
欧阳芾和温仪伸长耳朵,听见“狄将军”三字,顿时眼内放光,哪管得什么御史官,瞬时便朝街心奔去。
狄将军。本朝只有一个狄将军,便是目前官拜枢密使,人称“面涅将军”的狄青。
欧阳芾前世历史不好,只知其名,不知其事,但她身处此间九年,如何能未听说过狄青的卓著功勋。
无论是庆历年间破西夏,还是皇祐年间平侬智高之乱,他皆堪称百姓口中的风云人物。因皇祐五年大败侬智高,战功显赫,狄青被皇帝破格擢升为枢密使。
枢密使,佐天子执兵政,位列两府,与宰相对掌文武,此前历来由文官担任,皇帝力排众议,使狄青以武将身份担此要位,足见帝王青睐。
欧阳芾与温仪挤至跟前时,恰看到一圈人围观中,几名青年正聚在摊前说笑:
“早说将军该戴面具出来,这样便不怕被认出来了。”
“尽瞎说,将军还怕被人看?”
“我说将军英武不凡,好多小娘子也在偷偷看将军。”
被围在几个青年间的是位年过四十的男子,着一身墨袍,观背影宽肩窄腰,身材高大,革带将其腰背束出挺拔身形,此时他微微露出侧脸,却是在对身旁青年笑言:“你们几个小子,是嫌晚上吃得太饱,想回去多轮值两个时辰吗?”
“看见他额边刺青了么?”耳边温仪问她。
“看见了。”欧阳芾答。
“是狄将军。”
“是狄将军。”
两人相互肯定后,皆在脑中想法怎么把他勾到自己棚里来。
然无需她二人动脑,其中一名围簇在狄青身边的军士道:“将军看,前面有人在投壶,咱们也去瞧瞧。”
走至近前,碰巧遇上几人连投不中,温仪家仆见他们在旁观览,问道:“几位官人要试试吗?”
狄青摇了摇头,只笑不语。
“将军若投,定会将你家奖品尽数赢光。”青年军士笑道。
“让他赢,我愿意。”欧阳芾感觉到温仪在她身边躁动。
“你冷静点”她抓住温仪的手。
狄青观望一阵,察觉到前方还有大片人群:“那边在做什么?”
温仪趁机趋步上前,向他介绍道:“前面是猜灯谜,还有对对子、作诗,胜出者同样有奖,将军要参与吗?”
“作诗”狄青犹豫。
“我们将军不善作诗,对对子也对不大好,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有军士替他回答,引来周围一片笑声。
温仪忙道:“不作诗,猜两个灯谜也好呀。”
狄青似有些被她说动,未及言语,忽然目光望见什么,他抬手道:“赵先生,吕先生。”
温仪身后,赵抃、吕景初二人慢慢踱来,亦朝狄青作揖:“早闻这边喧闹不断,还以为发生何事,原来是狄枢相到此。”
“让二位先生见笑,狄青只是带平日里几个弟兄四处走走,很快便要回去。”
吕景初瞧了他眼,徐徐道:“狄枢相出身行伍,天下皆知,大可不必参与这附庸风雅之事。”
“”狄青微愣,而后笑道,“吕先生说得是,狄青一介武人,确不善文辞。”
“狄枢相如今身居高位,又有官家器重,节日出门,还是应多谨慎。”余光见得围观他们的百姓,赵抃隐约皱了皱眉,意有所指道。
“狄青知晓。”稍顿之后,狄青又是一笑。
赵吕二人先行告辞,待人影消失不见,旁边年纪轻的军士忍不住愤懑道:“不过是两个七品的御史官,端的什么架子。”
“别说了。”有人提醒他。
“我就是不明白,将军在战场上何等神勇威风,为何回了京反要对这种人毕恭毕敬!”
欧阳芾在旁听着未吱声。她心中约略知道狄青为何如此。
昔年狄青擢升枢密副使,已是开了本朝先例,当时早有一批官员激烈反对,如今又因战功升枢密使,文官们警钟大作,对狄青提防之心空前高涨也可想见。
若非官家一意拔擢狄青,他不会坐到枢密使的位置,而今谨小慎微,也因自身行止皆被其他官员密切注视,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猛烈弹劾。
所以狄青怕谏官。
他怕谏官,可他还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欧阳芾望着他拍拍青年的肩,安慰道:“好了,回去吧。”
“将军请留步。”出乎意料地,温仪拦住狄青道,“将军还未听完,其实我们这里不止文人专场,还有武人专场。”
“武人专场?”几名军士同诧异道,狄青也不禁面露惑色。
“是,”温仪面不改色,朝欧阳芾眼神暗示道,“阿芾,去将我们准备的弓箭拿来。”
“弓箭”欧阳芾喃喃,下一刻,她忽然心领神会,“哦!我去拿,稍等片刻。”
她奔回温家画楼,跟婢女一块翻找温仪曾为她展示过的,温父年轻时收藏的弓箭。
“在这里——”欧阳芾拿着弓和箭赶来。温仪接过弓,向狄青等人笑着解释:“本也怪我们,分明设了此项活动,却因懂得弯弓射箭之人极少,射术好的更是凤毛麟角,于是今日便将弓箭收了起来,早知将军到此,怎么也会留着呀。”
欧阳芾清楚她满口瞎话,然临到关头也只能帮着她圆谎:“对呀,几位官人皆可参与,规则很简单,只要射中——”
她目光急速逡巡,指向不远处一棵松树,“那棵树下的靶心,便算胜者。”
方才才将靶子立好的家仆在夜色中低首遁出众人视线。
“对,三箭连中靶心之人,同文场一样有大礼赠。”温仪接着欧阳芾的话补充。
欧阳芾不可思议地望向她:什么大礼?
温仪回望她:莫慌。
“这个好,将军,我们既未参与方才那些,不妨试试这个。”军士们见到弓箭,自然兴奋起来,虽非规范的演练场,但数年弯弓搭箭的习性还是立时使得几人手痒不已。
狄青似有所顾忌,许是方才赵吕二人的话仍在他心中徘徊,温仪劝道:“将军只当为我们捧场,您看周围百姓全望着将军,将军随意射上一两箭,全当过节与大家同乐。”
在温仪三寸不烂之舌下,终于将狄青挽留住,此时第一名军士已射|满三箭。三箭皆在靶上,然无一箭位于靶心。
观众对于射术见得少,即使如此也鼓掌连连。下一位接过弓箭。
欧阳芾拉拉温仪的手:“若是狄将军真的连中三次靶心,你欲给他什么?”
温仪低声答:“一副名贵的挂画是不是太草率了?”
欧阳芾肯定道:“非常草率,狄将军家必然不缺这些。”
“那怎么办?”
“看看再说。”
抱着万一射不中三箭靶心的心态,视线中,轮至狄青持弓拉弦,只见他肩、肘、手直如一箭,周围逐渐息声,气氛凝结,众人皆在观望。
刺破寒风的一声响,第一箭正中靶心。
“好!”“好!!”几名军士带头鼓掌,百姓亦欢呼雀跃,声若震天。
欢庆声里,狄青握着弓,眼望自己射出去的一箭,不禁也笑了。灯烛光辉将他额上刺字照得模糊,亦将他此刻年龄模糊。
传闻狄青投军之日,恰是状元王尧臣登第之时。“王公唱名自内出,观者如堵”。战友立于道,感叹:“他为状元而我辈为卒,穷达之不同如此。”狄青道:“不然,顾才能何如耳。”
不是这样,只是看才能高低罢了。
眨眼间,狄青第二箭已出,又是正中靶心。周遭欢呼声愈隆,直盖过吹刮皮肤的刺骨夜风。
狄青既贵,时人或劝其除去刺字,狄青但笑不答。皇帝亦宣谕之,狄青答道:“陛下擢臣以功,不问门第出身,臣有今日,皆始于面上刺字,非臣不能除去,乃是为了勉励天下士卒。”
第三箭,依旧稳稳中于靶心。
狄青将弓还与温仪:“见笑了。”
“将军英勇无双,令小女子大开眼界。”温仪赞道。
“将军既三箭连中靶心,当有奖品相赠。”欧阳芾亦凑前道。
“对了,你家奖品是何物?拿来让我们也开开眼。”经她提醒,几名军士遂想起这茬,好奇道。
狄青训道:“不得同姑娘无理。”
“有的,”欧阳芾笑道,“我知将军心愿为何,愿把将军的心愿赠予将军。”
狄青闻她所言,面色微讶:“姑娘知我心愿?”
“娘子莫说大话哦,将军的心愿你怎会知。”
欧阳芾笑得神秘:“若我猜中狄将军的心愿,将军可要收下这个礼品。但将军得三日之后才能来取此礼品。”
“三日后取,这么麻烦”旁边年轻的军士闻言抱怨,“方才可无这些规定。”
因是欧阳芾刚才想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提前知会。“将军要吗?”她试探问。
狄青见她如此说,心念一动,道:“好。三日后,我差人来向姑娘取。”
“一言为定。”
三日后,狄青命人来温家画楼取奖品。
又过一日,狄青差人来道,多谢欧阳姑娘心意,这份礼物他收下了,且定当珍藏。
温仪于是掐着欧阳芾的脖子,逼她说出给了狄青何物。
“咳、咳只是一幅画而已,”欧阳芾喘过气来,抓了抓头发,含蓄道,“再加上两行字。”
那是一副人物画,画中人身着甲衣,策马奔腾,背后是黄沙白草,他回身弯弓搭箭,弓满如天上月。
题字: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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