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邵瑞念宅在小屋里批了一天的作业,除了吃饭没怎么出门。
祝川和陆尧去镇子上了,说是和书记有事要谈,邵瑞念没了可以唠嗑的人,老老实实地闷了自己一整天。
期间林然尔和钟情柏都打来过电话,前者说有记者来家里采访,校长也来慰问家长了,她觉得很是不好意思,尽管明明语气听起来就差没拿个喇叭昭告天下。
后者听了秋秋的事之后,不但没有帮邵瑞念分析她这种莫名的在意,反而还聒噪地吵着要秋秋的照片,说非要见识见识有多漂亮。
邵瑞念黑着脸,把两个人都给挂了。
缓了缓神,面对着牛鬼蛇神一般的作业,她更加欲哭无泪了。
比上课更痛苦的,是改作业。
数学作业还好,对就对,错就错,邵瑞念会很细心地帮学生们订正,写下他们在哪里薄弱,教他们如何补足。
而语文则是千人千面,一个好端端的造句题,愣是有几个人就写出了几种答案。
让人哭笑不得的有,看不懂的也有,看得懂但无法理解更多。
邵瑞念改到最后手都开始抖,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布置这么多作业了。
等终于抬起头来,窗外天已经暗了许多,她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出门觅食去了。
周末只能去村子里蹭饭,好在蹭了那么多顿,邵瑞念的脸皮已经蹭厚了许多。
这晚上她去的远岫家,原因无他,在路上走到一半被远岫奶奶给拽走了。
这天原来是远岫爸爸寄钱回来了,家里人跑去镇子上买了些菜回来,远岫奶奶出来叫人去自己家吃饭,正好便看到了邵瑞念。
家里还有村子其他人在,比上次村长家那顿更热闹,整整两桌,吃酒席似的,院子里满当当的。
气氛一直很好,直到有几个小孩儿说看见邵老师带“小疯子”回了家,桌上的大人都静了静,然后纷纷朝邵瑞念看了过来。
邵瑞念抿了下嘴,放下了筷子,觉得自己像要接受审判似的。
“邵老师,不是怪我们这些老东西心狠,实在是你没必要离那小疯子那么近。”坐在邵瑞念对面的奶奶先开了口,一脸凝重。
“她妈妈的病,医院都说没法治,都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那小东西也是,就这么稀里糊涂长大的,靠太近了啊,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邵瑞念不自觉放下了筷子,她想起昨晚见过的秋秋,想起自己今天白天批改美术作业时想到的一个好名字。
在这一刻,这样的场景里,突然觉得特别难过。
“你是老师,是考试能考第一的好孩子,那小疯子被大疯子拖着,这辈子也飞不了多远,你还是离她远些吧,邵老师。”
“是啊,村子里人都知道的,小疯子的妈妈说疯就疯了,他们自家人都容不了,又何况我们?一直以来,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算不错了。”
两桌人越说越来劲,还有几个小孩子又有鼻子有眼地唱了起来,“小疯子,小疯子,没爸爸,有疯妈。”
被邵瑞念瞟过来的眼神吓到,几个小家伙往大人背后一躲,又肆无忌惮了。
远岫注意到了邵瑞念脸色的变化,悄悄拉了拉自家奶奶的袖子,喊她,“别说了,老师不高兴了。”
远岫奶奶摇了摇头,固执己见,“这是为她好。”
这些老人在村子里待了一辈子,山顶上那户人家的事,自然是从开始到结束都明白。
邵瑞念拼凑了大概,明白了始末之后,胸口突然涌起了一股钝痛。
秋秋的爸爸并不是村子里的人,而是十几年前来误打误撞来到村子里的一位摄影师,很特别的一个白面小生。
和很多俗套的故事一样,他与村子里最美的女人相遇相知,成了家有了孩子。
可秋秋妈妈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脑子变得不清楚了起来,经常乱跑,走丢了好多回,警察都来了不知道多少次。
村子里的人也帮着出了很多力气,秋秋妈妈失智之后,养家的重担全都压在了秋秋爸爸身上。
可一个没吃过多少苦的人,如何能在穷乡僻壤里养好一个家?
面对着这样的难题,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一切,在一个悄然无声的夜里逃跑了。
那之后,有五六年的时间,秋秋妈妈时好时坏,秋秋也在山顶上稀里糊涂地长大了。村子里大部分人避之不及,只有村长会偶尔看望她们,顺便接济一下。
发展到今天,听来很像一部高开低走的电影,最后一段故事简直如同裹脚布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带着一块奄奄一息的一块恶疮,任谁都不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有时候命运如何,像是生来的胎记一般,是从最开始就绑在了身上的。
邵瑞念一直听到了最后,离开的时候连个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
这些老人家是为她好,她相信。
这个村子里没有坏人,她也相信。
只是……
邵瑞念走到了一个没人的路灯下,老旧的昏黄灯泡围绕着一群飞蛾,使得本就黯淡的光影变得更稀薄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条来,摊开,不甚明朗的灯光照着,上面赫然是两个潇洒又清秀的汉字——
秋蕾。
第一次面对面看到对方,毕竟是在山坳上的花丛里。
一个蕾字,配得上那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可更多的流言蜚语,却也足以淹没她的所有美好。
邵瑞念叹了口气,站了良久,最后还是把纸条收回了口袋里。
把书给了秋秋之后,邵瑞念左等右等,一直没等到人来找自己。
她想着或许是因为还不太熟悉,秋秋不好意思过来。这么又过了几天,她又把惜南拎到了办公室,问她最近有没有见过秋秋。
惜南忙不迭点头,“我昨天去找秋秋了!”
“她,一直在家吗?”邵瑞念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好奇,“怎么好像都没下过山?”
“秋秋妈妈生病了,都不能走路,秋秋在家里照顾她妈妈呢。”
邵瑞念怔了怔,“生病了?什么病?秋秋能照顾好一个大人吗?”
惜南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索性趴在了办公区的隔板上,“不知道,我想帮秋秋,可是秋秋都不理我。”
“你们不是朋友吗?”邵瑞念偏头看着惜南。
“其实,秋秋没有拿我当朋友啦。”惜南动了动小鼻子,“每次都是我去找她玩儿,秋秋从来没来我家找过我。说话也是我对她说,秋秋很少和我说话。”
邵瑞念轻轻笑了笑,在惜南头上摸了摸,“这就失望啦?放心吧,她心里肯定很在乎你的。”
她又问:“秋秋家在山顶上是吗?上去的路应该就是小屋后的那条吧?”
惜南眨了眨眼睛,忽的一亮,“老师,你要去找秋秋吗?我和你一起去吧!”
邵瑞念自然觉得好,如果只有她去,确实很难找个借口。
说定了,等下午放了学,两个人把东西放在了小屋,兴冲冲地直接奔山上去了。
真的走过才知道,这上山的路真不能称之为路,是因为走的次数多了,才有了路的形状。
荆棘林中有一条仅容小孩儿通过的路,应该是平时秋秋趟出来的,邵瑞念走得有些艰难,胳膊和腿被刮了好几条。
她还好死不死地穿了条白裙子,裙子被刮成了一条一条的丛林风,帆布鞋也早就沾满了泥土。
等到终于在山顶的平地上站定,惜南回头想说到了,看见邵瑞念的裙子,惊得嘴都张大了。
邵瑞念尴尬地笑了笑,“就是这儿吗?”
她抬眼望去,山顶很辽阔,广袤的顶峰只立着一栋木屋,看得出当初选在这里安家,还是个比较浪漫的决定。
天空似乎在触手可及的咫尺,火红、大片的夕阳蔓延着,最远处甚至像要烧起来一般。
风和云一起翻涌,这世界的所有灿烂正在堕入黑暗之中。
邵瑞念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惊,耳边惜南在说什么,她甚至都没听见。
直到惜南喊了一声,“秋秋!”
邵瑞念这才转过视线,看见木屋旁边的菜地里,一个小小的人影直起了身体来,听见声音后脸上浮现了一些明显的不耐。
不过注意到后面的邵瑞念,她的表情又变得玩味了。
至少,不耐收了起来,转瞬即逝。
秋秋的头发实在太蓬了,盛大的落日中,光晕使得她的脑袋看起来更大了,开花似的头发扩大了脑袋的视觉冲击感。
更显得脑袋之下的身体又瘦又细。
邵瑞念呼出口气,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
她搞不懂,怎么老是看到这样让她格外介意的一幕。
秋秋正在择辣椒,用发黄的t恤兜着,见来了客人,也没急着迎接,而是继续弯下腰,择了足够多的辣椒,这才从菜园子里出来。
邵瑞念看她用衣服拢着菜,很想上去帮个忙,不过低头瞥见自己破破烂烂的裙子,还是及时作罢了。
秋秋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她。
惜南见秋秋不搭理自己,在她面前蹦了几蹦,“秋秋,是我呀!”
邵瑞念被惜南逗笑,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她看向秋秋,解释道:“我想来看看你,所以就和惜南一起来了。”
秋秋不懂自己有什么好看的,可是邵瑞念来了,她也没办法赶她走。
只不过……身后的木屋、猪圈、菜园子,没有一个地方是适合邵瑞念待着的。
秋秋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她。
她只好生硬地开口,“我要做饭了。”
言下之意,赶紧走吧。
邵瑞念听懂了,但是开始装傻,“好啊,我帮你吧。”
惜南自然没明白,也喊着,“秋秋,我也帮你!”
秋秋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傻子,有些头疼。
辣椒隔着薄薄的布料摩擦着皮肤,身上都红了一片,秋秋抿了下嘴,选择作罢。
她进了木屋,敞开门让人进来。
邵瑞念和惜南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惜南来过很多次了,邵瑞念却是第一次。
进屋后,她在逼仄的空间嗅出了绝望,在床上瘫倒的女人身上看出了腐朽。
秋秋逼自己尽可能地忽视邵瑞念神情任何的变化,可是没办法,她的神经里装了满地的雷达,别人情绪的一丁点变化都会清晰地传达到她眼中。
明明惜南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感觉的。
秋秋觉得懊恼,又觉得羞愧,用力把辣椒头掰掉,准备出去做饭。
出门的时候,她看了眼哑巴娘,祈祷她别醒过来,别让自己更丢人。
邵瑞念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不远处床上的女人身上。
她不是学医的,无法通过一个人的身体外在来判断她的健康,可是哑巴娘这副模样,是任谁看了都觉得她……命不久矣。
想到这里,邵瑞念又走近了一些。
不知道哑巴娘察觉到了什么,在邵瑞念低头看过来的时候猛地睁开了眼,屋子往深了走很暗,又没开灯,邵瑞念一瞬间便被那双浑浊的眼睛惊到了。
她下意识顿住脚,喊了一声,“阿姨好。”
哑巴娘眨了几下眼睛,接着吃力地用手臂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邵瑞念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坐直之后,哑巴娘像是耗费了许多力气,接连喘了好几口气。
她打量着邵瑞念的穿着和容貌,像是知道她并非村子里的人一般,忽然轻轻扯开嘴角笑了。
惜南一直躲在邵瑞念身后,看到这个笑,觉得有些害怕。
邵瑞念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休息了一会儿,哑巴娘动了动腿,一动一顿地,让两只脚踩在了拖鞋上,再很缓慢地站了起来。
她在床上躺了太久,每天又没有什么营养摄入,身体能维持生存机能便很不错了,更别提恢复。
哑巴娘张大嘴喘着气,扶着墙壁,一寸一寸地往外挪。
邵瑞念想去扶她,哑巴娘摆了摆手,冲她笑了笑,拒绝了。
她快走到门口时,秋秋按捺不住好奇,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结果,她瞥见哑巴娘逞强站了起来,邵瑞念还在旁边不远不近地虚虚搀着。
秋秋当即扔了铲子,喊了一声,“娘,你干嘛呢!”
哑巴娘靠着墙站稳,冲秋秋打了几下手势,秋秋像是愣住了,好久之后才说:“娘,你醒了?”
哑巴娘笑了笑,笑声从喉咙里发出,也是浑浊的。
她想要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做顿饭菜。
邵瑞念和惜南都看不懂,茫然地站在原地。
秋秋扶住哑巴娘,想了想,“好吧,确实你做的好吃。”
她回头看着两个人,“你们等一下,娘说要给你们做饭吃。”
说完,秋秋半拖半抱地,把哑巴娘弄到外面灶台上去了。
接着,进进出出的,把家里压箱底的一些干腌菜都拿了出来。
邵瑞念和惜南便坐在吃饭的桌边,乖乖地等着,实在是也做不了其他的。
惜南凑过来,小声对邵瑞念说:“老师,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让秋秋妈妈给我们做饭呀?”
这么小的家伙也感觉到了,邵瑞念想了想,宽慰她:“这是秋秋妈妈的心意,放心吧。”
等菜上来了,邵瑞念用黑乎乎的抹布帮着擦了擦桌子,摆好了四个人的碗筷。
秋秋把累得脸都发白的哑巴娘扶了进来,让她在桌边坐好。
哑巴娘不住地大口喘气,两条手臂都在微微发着颤,脸上却还露着微笑,用眼神示意邵瑞念和惜南吃饭。
一道青菜炒辣椒,一道干焖豆角,已经是做到极限了。
邵瑞念和哑巴娘对视了两秒,奇怪的是,面对自己这种外来人,哑巴娘身上依旧不见什么抵触情绪。
曾经受过的伤,像是不曾留下任何烙印。
她盛了一大碗饭,夹了一筷子豆角,囫囵一口咽下去。
哑巴娘看着邵瑞念,邵瑞念便笑着对她说:“阿姨,菜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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