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烁一步步往前走。

    脚下漆黑的阶梯化为刀山,  汹涌火海瞬间吞没他的身体,他步子没有一丝停顿。

    第一重,过。

    刀山火海倏然扭曲成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他脸上扭曲出恐惧,  又渐渐化为狰狞的恨意,  咆哮着向他扑来。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那年他九岁,  心脏喷出的血溅在他脸上,  滚烫的,  曾让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元景烁大步往前,中年男人尖利的指甲在划到他眼珠的咫尺倏然消散。

    第二重,  过。

    中年男人消失,  化为一张张笑脸,  转瞬他们满脸绝望地跪在地上,  头顶悬着一把把镰刀,一个抱着幼童哭泣的女人,她膝行爬向他,  哭着祈求:“元少侠,元少侠你救救我们!求你救救我们!”

    那是人间界,他与武林魔道殊死一战后,濒死之际被一族大户人家相救,他们照顾他,  男主人和他谈天说地、和他畅谈古今,  酒酣之际笑着指向家里的少公子和他学武,少公子憨憨挠头说自己愚钝,  那时候,女主人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公子热情来给他们添菜…可是后来他才知道,  那憨厚挠头的少公子会逼死农家贫苦的老夫妻只为强抢他们美丽的女儿,男主人会瞒报庄户受瘟疫的灾民将他们聚起来活活烧死,女主人温柔、柔弱,楚楚落泪,却会在那农家少女竭尽全力终于能从后门逃跑出去时拦下她,让人哭着把她送回少爷的屋子,因为怕她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和府里的名声。

    那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明白人的善与恶,极善与极恶,都可以是一个人。

    朝廷发现了他们的恶事,下令满门斩首,女主人求他救他们。

    侠与义,恩情与公道,第一次清晰地直面眼前,那就是他的道的开始。

    镰刀倏然坠下,四溅的血花中,他弯腰抱起那个襁褓中的稚儿,送给了江南一户清白富裕人家,转身离开。

    第三重,过。

    元景烁又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有他还记得的、也有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他们或许还能掀起他心头一点波澜,却无法阻挡他脚步分毫。

    第四重,第五重,第六重,第七重…

    第八重,他站在幽静的祠堂里,面前案桌叠摆着一层层牌位,昏暗的烛火摇曳,在凄冷的地砖上映出他小小的影子,元景烁才想起来,那时他六岁、还是七岁?

    垂垂老矣的老族长,杵着拐杖,缓缓跪在他面前。

    那时他刚扎完大半天的马步,拖着有他腰高的短刀,站在那里呆呆望着老族长,眼神不解、茫然、甚至惶恐。

    “您是承担着苍生使命而降临的人。”

    “也许现在的您还记不起。”

    老族长昏黄的眼睛含着泪花,望着自己,不像是望着一个人,而像是望着一尊神佛、一个象征救赎的希望:“但是您得离开这里,您得成长,您得去寻觅仙踪,您得去改变一些东西。”

    “您有劫难,那是雪山的尽头,那是另一片更浩大的世界,您会在那里遇到您的劫,您要度过它,您要踏着它,去改变…命运的未来。”

    元景烁望了老人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仰起头,敛起眼中属于稚童的泪水,连带着所有的惶惑、惊恐和脆弱。

    此后腥风血雨、一人独行。

    他道:“好。”

    第八重境,轰然坍塌。

    面前忽然暗了。

    元景烁顿了顿,缓缓迈步,踏上第九重的台阶。

    在踏上的那一瞬间,前方豁然亮了。

    他看见一个巨大的深渊。

    那深渊是那么的幽深,像是敛尽了世上所有的漆黑,它有如一桶沸水被巨勺搅动成旋涡,无数亡灵的魂魄在其中翻涌,它们绝望又疯狂地暴虐地往上爬,它们要爬出深渊,于是那深渊也被迫上升。

    它不断地翻涌,终于,撕裂开大地,刹那间将大片灵山川河与建在上面亭台楼阁吞噬,最后一道护宗大阵如同薄纸被撕裂,无数的人影像小小蝼蚁转瞬被黑水吞噬,那深渊搅动着、搅动着,缓缓搅为一双仿似眼睛的黑色重瞳。

    元景烁浑身一震,他仿佛窥到了记忆深处什么连自己都忘记的封禁,又仿佛只是在看一场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幻梦。

    他再往上踏了一步。

    那黑色的深渊消失,他望见一片干涸焦褐的大地,流淌着血一样猩红的河,那血河交错,宛若将大地千刀万剐地生生割裂,突然,从那血河中扭曲出一只只奇形怪状、似人非兽的怪物。

    无数斑驳的、仿佛糅杂着无数人脸与场景的色彩纠缠在它们身上,扩散、蔓延,它们爬出血河,它们爬过无尽荒芜、爬过无形的屏障,贪婪地向着仍沉浸在繁华安逸中的九州而去。

    元景烁呼吸急促,他再次踏上一个台阶,血河与干涸大地扭曲为流光,眼前是万顷天穹,倒悬着一个巨大的、蜂巢般的可怖牢笼。

    无数恢弘的法阵与灵光化为一重重的封禁,覆盖着牢笼的每个角落,大大小小的符咒、血禁,年代太久远已经暗淡的、半旧但仍熠熠亮着光的、崭新的散发着勃勃灵光的,让人仿佛能看见一双双手和无数的血,一代又一代、一层又一层,千年、万年,一重重地覆在那牢笼上…而顺着再往里,如定海神针贯穿那牢笼的,是一柄震撼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巨剑。

    那该是世上最强大、最稳固的牢笼,它该就这样一代代地被封印、被镇压被传承,直到天地的尽头。

    元景烁往上,他想看得更真切。

    可是他看见,无数亡灵魂魄咆哮,它们与那些从血河中诞生的色彩怪物冲撞在一起,在魂魄与怪物冲撞消失的瞬间化为一种铺天盖地的特殊力量,它们凝聚着、扭曲着,前仆后继地冲向那牢笼,像扑火的飞蛾,大片大片撞在爆出耀眼明光的封禁上。

    那种特殊力量大片大片湮灭,但封禁的灵光也从璀璨而逐渐虚弱、暗淡,于是一层又一层的符咒、血禁卷曲着剥落,于是一重又一重的法阵与灵光支离破碎,到最后,连那柄擎天重柱的巨剑都开始颤抖。

    元景烁的心骤然像是被什么狠狠攥紧,那种仿佛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一瞬间让他眼底爆发出金光。

    不,不。

    不能掉,不能掉!

    他不知道自己在喃喃着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那把剑掉下来!

    他疯了似的往前冲,在足尖踏上下一个阶梯的瞬间,那柄巨剑轰然坠落,一瞬的死寂后,穹顶牢笼轰然坍塌,整个世界沦为黑暗。

    元景烁眼睁睁看着天幕如同被漆黑的墨色一寸寸晕染,天地仿佛一块玩物被攥在某种意志的掌心,一个黑色的、已经不能被称为人还是虚影的生物站在那里,时光与空间在“它”周身薄纸般轻而易举地扭曲。

    “它”缓缓说了什么,那声音浩荡、绵延,所过之处,山海迸裂。

    元景烁只听见两个字,像是…乌鸦?

    元景烁往上跑,死死盯着眼前斑驳的光影。

    “它”缓缓抬起手,骤然从某座山峰飞去一道流光,流光疯狂地嗡鸣着,却终究只能飞到它掌心,化为一柄绛紫色的长剑,细长靡艳的剑身上,纹出一株小小的桃花。

    “它”抚了抚剑,动作竟然是慈爱的,像在抚摸自己许久不见的孩子。

    长剑翁响得几乎开裂,那桃花艳丽的经脉蜿蜒,像凄厉到极致的恨与血泪。

    “它”视若无睹,缓缓握住了剑,

    下一瞬,悍然白光横贯而出,前所未有骇然的剑势拔地而起,以不死不休的决绝凛凛冲向“它”。

    元景烁眼底金芒大盛,可下一瞬,漫天的血和黑遮蔽了他所有视野。

    再然后,又或者是一切的最初,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月白广袖宽襟、披玄色大氅的男人。

    男人有着春水般皎皎的容貌,一双雾色柔和眼眸,他站在漫天冰雪中,雪峰最冷硬的坚冰也只能在他周身朦胧的海雾中颓然无声地消融。

    男人一步步地踱着,在漫天飞雪中慢条斯理、闲庭信步,偶尔轻咳一声,音色都像是鲛海美丽的琴弦被轻轻拨弄。

    忽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停步,含笑的眸子缓缓看去。

    他俯身,慢慢弯下腰,伸出手,花枝般白皙修长的手像是要摘取什么。

    元景烁死死凝着,想看清那是什么,但下一刻,那画面骤然定格。

    他一愣,那种仿佛离真相一步之遥却戛然而止的绝望和不甘让他眼底金光都染上暗色,渗出殷红的血来。

    那光亮凝固的化影宛若蛊惑,他不管不顾还要往前看个究竟,可突然有一双柔软的手臂缠住他脖颈。

    那是一双女人的手臂。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元景烁眼底瞬间染上暴虐的色彩,他毫不犹豫要折断那只手,可在握住她手臂要下狠劲的时候生生僵住。

    那只手腕上,坠着一只细细的素银镯。

    细细的,只浮着一点浅浅的花纹,悬在她纤细的、莹白的手腕,伶仃地轻晃着。

    那银镯像是开启了某种奇怪的机关,仿佛只是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手掌握着的皮肤是多么的柔软、雪白,柔若无骨,纤弱得仿佛他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慌忙松开手,可下一瞬,那手臂已如化精的白蛇缠过来,缠住他脖颈。

    “别…”

    他想拉开她的手臂,混着竹香、又像是糅杂着某种花香酒香的馥郁香气萦绕在鼻息,轻轻,他耳尖被拂过温热的气流,是他熟悉的柔和的声音:“别去。”

    元景烁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全身僵硬。

    他很难不回想起那一日,那一张浮出桃李艳色的脸,水雾雾的眸子倒映着他身影,妖的姿、仙的骨,在小楼西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像一场旖旎又光怪陆离的美梦。

    他僵了一会儿,去拉她的手,声音异常沙哑:“…你、你先松手。”

    手臂却缠得更紧了,她靠得更近,柔软唇瓣几乎碰到他耳尖:“先别去。”

    元景烁感觉不到自己在渐渐褪去晦暗血丝和可怖金光的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

    “放开我!”他咬着牙:“我知道你是假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你很烫。”

    元景烁哑声:“滚!”

    她说:“我是你想象出来的。”

    元景烁:“滚!”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她说:“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自己?你会对女孩子动心,你愿意我陪着,你愿意因我有牵挂、愿意被我探寻…你喜欢我。”

    元景烁忍无可忍转身:“滚啊——”

    刹那间,他耳垂被含进温热湿润的地方,轻轻吮了一下。

    所有怒喝戛然而止,他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如风化的石像凝固在那里,有什么苦苦隐忍的东西轰然坍塌。

    “你不是神佛,也不必永远克制。”

    “欲望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我是假的,但是你知道,只要你想,我也可以是真的。”

    他听见她轻轻地温柔地说:“我可以陪着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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