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入户,林生生酣睡。
赵无衣熟练地点起香,轻手轻脚穿了夜行衣出去。
耳边是猎猎春风,吹在脸上并不难受,反而,入夜的凉意让整个人舒服极了。赵无衣轻点屋顶,消失于夜色中。
白日寺庙里,林生生解完签子,方丈抬头时,正好对上偏门处的赵无衣。
赵无衣记得方丈的神情,愣怔、若有所思,还回头看了看林生生,在林生生背过身走出几步远时,他清楚看到方丈站在原处自言自语:真是奇了,一日之内,竟可见两个命格相似之人,一个是浑身黑雾透着红光,一个是浅淡的红光透着黑雾。
赵无衣与方丈对视,方丈单手立在身前,欠身向赵无衣行了个礼。
赵无衣一向对佛门抱有敬意,也朝方丈施了一礼。
赵无衣见到父亲时,父亲还是那张冷脸,不过旁边的托盘上正放着林生生同他逛街时买的那匹料子。
父亲背对着他,难得柔和:料子不错。
赵无衣哑然。
是他两辈子没听过的话。
赵无衣后知后觉:“生生给您买的,一点心意。”
他也学着林生生,帮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取悦自家长辈。
“祖母,这料子是您宝贝孙女婿给您选的。”
赵父喉头滚动,轻轻发出一声“嗯”,他从这声嗯里听出了情绪,父亲是喜欢的。
更深露重,赵无衣面对父亲多是逆来顺受,如今他瞧着父亲的背影,有些微微弯曲,赵无衣心头第一次有了对父亲不一样的认知。
父亲有些老了。
赵无衣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等着父亲此次的指示。每次收到信来,便是有尾巴要他料理。
暗暗烛火影动,所有的感觉都聚焦于双耳。
赵无衣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停在他的身侧。他静静等待,良久,赵父伸出手,朝赵无衣垂着的脑袋去。
下意识的,几乎是一瞬间,尚未来得及思考,赵无衣躲开了。
赵父的手悬在半空,影子和火烛一起在暗夜中跳跃。
原来是想摸他的脑袋,赵无衣第一次从父亲这里感受到别样的窘迫,父亲每次都是严厉的。
赵无衣迟疑着,犹豫是不是将头伸过去,拱住父亲的手。
思索间,赵父的手放下了,他大拇指搓着食指,将手背到后面去。
“下次,不要再那么鲁莽了。”
“粮店之事,敲山震虎,牵扯之大,但也打草惊蛇。”
赵无衣哑然,但也在意料之中,什么事都瞒不过父亲的眼,为贵人做事的父亲,实至名归。
不过只是片刻,赵无衣今日见到父亲第三次震惊了。他从不会向他解释什么,做的不合心意便打,挨打多了,赵无衣自然能揣摩到,父亲对他做的什么事情是不满意的。
赵无衣犹豫地问:“父亲,您今日怎么了?”
在以往,这话他也是断不会说出口的,不知是不是长久浸润在林生生家,被暖意浇灌得多了,如今这些话说出,倒是也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父亲今日实在是太奇怪了。
夸料子不错,欲摸他的脑袋,向他解释点明一些事情。赵无衣隐隐不安,他早已习惯以往的相处,突然暖风般和煦,他倒是,不怎么适应了。
屋内,突然静了下来,赵无衣还是单膝跪地,像无数个往常,时间一分一刻都过得极其慢。
终于,赵父背在身后的手在暗夜中缓缓挥动了几下。
“没别的什么事,走吧。”父亲不答,也没别的事安排给他。
赵无衣行礼告退。
一步脚跨出大门,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有空让那丫头来转转。”
赵无衣顿足,应声。
更深露重,赵无衣轻手轻脚回去。他一掀开被褥,便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
赵无衣愣怔了几秒。
林生生不是睡在那处的吗?
他不是点了香吗?怎么林生生会跑来这里。
赵无衣试探性地轻声唤道:“生生?”
无人回应。
赵无衣又唤:“酱牛肉来了!”
无人应,林生生翻了个身。
赵无衣舒一口气,把被子盖好,自己坐在床沿。他回味着方才有关父亲的一切,一切显得十分不真实,包括现在眼前的人。
赵无衣转头把林生生被子压好,犹豫间,手覆上林生生毛茸茸的脑袋。
摸自己娘子的头,应当不犯法吧?
林生生发丝柔和,有种滑滑的触感,睡着的她静谧如月色,发丝在赵无衣手指间拂过,像有什么东西挠动他的手心。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以一种十分暧昧的姿态将林生生圈在怀窝。
刷得一下起身,他耳根子通红,夜色为他遮掩。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在想,反正林生生不知道,不如他就装作一个受害者,是晚上梦游的林生生霸占了他的位子,将他挤至床沿。
那个时候,林生生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不过几个呼吸间,这种想法就被掐在摇篮。
他坐在床沿,背对着林生生,林生生忽然就醒过来,手搭上他的背。
赵无衣身子一僵。
她该不早就醒了吧?
赵无衣僵硬地坐在那里,脑海里翻腾过许多道歉的话,可他肚子里的话已轮过一圈,背后的那只手还是在原处,毫无动静。
嗯?
赵无衣又等了一会儿,背上的那只手不动,暗夜里,似有呢喃。
林生生忽地大吼一声:“呔!你这贼人!快将双手举起来!”
赵无衣理亏,照做。
可他继续等,便再没有什么动静了。赵无衣将身子扭了半圈,左腿离地,凑近去听林生生的呓语。
她做梦了,嘴里囔囔着:“小心小爷一个回马枪杀到你的营地,要你,要你……”林生生停顿,“要你有家不得还。”说罢,双手在空中舞动,活像水里的章鱼。
赵无衣:……
原是做梦。
林生生折腾的手臂耷拉下来,正好双手拢在赵无衣的脖子上,外力使然,赵无衣猝不及防凑的更近,从少女颈窝、发间散发出的鹅梨香也忽然间窜入他的鼻腔,一瞬间,赵无衣的脑子里便尽是这种味道了。
鹅梨香味淡,本身是淡雅如晨间雾的,但此刻却在赵无衣的鼻腔里翻江倒海,勾动心弦。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又来了,如今日马车上的一样。
本能使赵无衣想凑的更近,但理智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他越是深呼吸,那撩拨人的味道便更浓重。
他艰难地将拢在他脖子上的玉臂拿开,似比父亲交代的任何一次任务都要更难,少女触感温润细滑,他不敢多接触,烫手般将林生生的手臂放好,一溜烟跑出门外。
月下有院落,院落有石井,赵无衣坐在井边,井水里映照出一轮明月。
他将桶放下去,那轮月便碎了。
赵无衣将凉水浇在自己身上,可井水不够凉,他心里的火浇不灭,一桶又一桶,飞鸟掠过,落在树梢。
直直浇了一盏茶的功夫,赵无衣才冷静下来。他不敢再进屋子,怕那香气勾人,他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宿在了书房。
赵无衣只身躺在漆木靠上,双手抱胸,辗转难眠。
林生生和她的香味,一个霸占着他的脑袋,一个霸占着他的鼻间。
一夜无眠。
第二日,林生生起床没见着赵无衣,却也没见到他在院中如往常一般打拳。
问起巧儿,巧儿也不知。
倒是怪了。
林生生照旧去书房啃她的商经,一推开门就见着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眼睛无神,似睡非睡,眼下乌黑,气色极差。
林生生跑过去:“这是怎么了。”
不知赵无衣是不是还沉浸在昨夜,他一把抓住了林生生的手腕,阻止她来探自己的额头。
赵无衣话里带着些撒娇的愠怒:“我不喜欢你碰我。”
因为一碰,那股燥热就莫名会来。
“也不喜欢你熏的香,过于甜腻缠人。”
……
赵无衣这是怎么了,林生生收回她的手,喊府里的男人来探看。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副场景:赵无衣冷着脸,眼下乌黑,似要吃人,下人被这神情吓到,瑟瑟发抖地去探他的额头。只是触摸片刻,便弹开一步三尺远。
“回夫人,是发热了。”
林生生此刻,已经没有方才的不解不悦,变为心疼,无衣发热,这是癔症了。
郎中在一旁开方子,林生生也不再往赵无衣跟前凑,而是坐了半人远。
林生生的话里带了着急带了苛责:“你怎么睡在了书房,春日夜晚寒凉,不盖被子当然是会感染风寒的,这么大的人,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赵无衣盯着林生生看。
也不知道昨晚,是谁梦游到了他的床上,鸠占鹊巢,还对他……蓄意!咳咳。所以他才会大半夜去用井水冲凉。
她熏的香也同她一样,赵无衣越想越委屈,但什么都不说,只用怨念但无神的眼睛望向她。
林生生心说,这孩子真是魔怔了。
赵无衣去房里睡下,林生生才松了口气。
巧儿跟着她出来,林生生问巧儿:“我熏的香甜腻吗?”
巧儿凑近,闻了几闻,摇摇头。
林生生也觉得奇怪,她揪起胸前的衣服,脑袋凑近闻了闻,是啊,只是淡淡的香味,而且她往里面掺了冷香,应当是人闻之舒爽的,哪里甜腻了。
“巧儿,帮我去把那身湖蓝色的衣裳用冷薄荷香熏过。”
巧儿应是,林生生折回自己的屋子,走到门口顿住不进了,差府里丫头帮她进屋拿馆里的馆服出来。
林生生低头闻馆服,没味啊。
又低头闻身上的这身,还是没味啊。
前车之鉴,林生生将巧儿喊来,要她守在她们的屋子前,熏衣的活儿另交给旁人。
林生生凑近巧儿,脸贴脸:“记住了,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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