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酒窖坍塌, 所有一切湮灭成灰。
邪器童泣琴立于原地。
花兰青护付长宁,蓝极提着程一叙衣领给他拎出来,扔垃圾一样丢到脚边。
“师兄!”
付长宁跑回去, 刨了很久,只剩一身破损的衣服。
两眼一黑, 脚步不稳。
花兰青扶住她,“经算子被弦腐蚀过重,邪器童泣琴大成之时他又太近,这无可避免。”
程一叙仰面望天, 掐了自己一把,疼。拔除经脉只是让他功体全废, 性命无虞。
啧,方才说的话可真够肉麻。没脸见人啦。
他声音不大, 应该没人听见。
付长宁踢他, “起来!小孩子身教体柔,你修为深厚装什么装。”
“死得好哇。”蓝极轻飘飘一句话惹了众怒。
众(x)。
付长宁(√)程一叙(√)。
“你说什么!”要不是花兰青拉着,付长宁非得打上去不可。
程一叙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就算他能逃开邪器童泣琴, 逃得过世人口诛笔伐?即便世人接受他未雨绸缪的善意,他又能毫无负担地面对自己的良心?”
一番话, 杀人诛心。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又没打算否认。生什么气,脸都不好看了。”蓝极衣袖挥去尘土,弄脏了他的干净衣服,“好啦,我找人把经算子的事儿宣扬出去。现在,大街小巷应该都在讨论这位为和平甘背骂名的伟人, 经纬楼的声望更胜以往。”
“但是相对的, 压力就给到你”蓝极手指一抬, 落点处是花兰青身上,“大妖虚泽的分体之一、辅事大人花兰青身上。‘经天子经算子兄弟能为消灭虚泽牺牲,你为什么不行’。他们绝对会这么说。”
他们会。
这都不用想,他们不会才有鬼了。
正因如此,付长宁才火大。
“蓝极,你也是虚泽分体之一。花兰青因虚泽之事受牵连,你以为你逃得了。”
蓝极轻哼一声,眸中满是冷冽,“哈哈哈哈逃?我早就活够了。只是光我死未免孤单,我得拉着花兰青陪我一起。花兰青,我们很快会相见。”
蓝极左手提茶壶,右手拿茶碗,一边倒茶一边喝,逐渐走远。
“嗯,我期待着那一天。”花兰青说。
付长宁忧心忡忡望着花兰青。
花兰青捡起程一叙扛到背上,“离开湖心小筑这么久,安安一定想家了。我们回去吧。”
“嗯。”
花兰青做宗门辅事的时候,为了宗门利益不择手段。后来虽被逐出宗门,但他一直与宗门旧部保持联系。安安上户籍之事,即使宗门意图明显,他也不曾正面与之交恶。
付长宁心里清楚,花兰青依旧是那个对息风宁云忠心耿耿的辅事大人。明明是个妖修,却固执、认死理,比人修更像人修。
她应该说点儿什么,心头思绪百转千回。可是话到喉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只这一句话,“花兰青,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
声音很小,说给自己听。
花兰青脚步一顿,回头,脸上带笑,“好。”
湖心小筑。
“这段日子你们不在,湖心小筑可冷清了。现在好了,都回来了。”程爹抱着安安舍不得撒手,“我去做顿好饭庆祝一下。”
程一观说,“抱着安安去做饭,你要拿她当锅铲用吗?”
“浑小子,整天就知道气我。”程爹大力拍程一观的背,疼得他龇牙咧嘴,“你哥动不了,去给你哥把药端过去。”
“大哥,药煎好了。”程一观扯长脖子喊。
“让你去送。”
“大哥是功体尽失,又不是废人”
程爹脸色大变,眼疾手快按住程一观的嘴,“不许瞎说。”
偷瞟轮椅上的垂眉敛目擦剑的程一叙。
程一观早在程爹手伸过来前就已经避开,“功体尽失而已,又不妨碍他把我按在地上当孙子打。付长宁,别光顾着笑,你也说两句。”
这事儿上付长宁站程一观,“程爹,让程一叙知道‘他确实比别人需要照顾’对他有什么好处吗?不过是一直提醒他自己的无能罢了。”
程爹一想,确实是。他差点儿做错了。但他俩一唱一和一再强调程一叙无能就对了么,好歹避着点儿人。
程一观笑了一下。
付长宁“你笑什么?”
“笑你无知。要知道,无能的人能把两个你按在地上揍。”程一观说完就觉得不对,“啊不是,他不打女人,不动老头。所以最后被按在地上打的只有我一个人。”
真是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冯汝晴扯着脖子说,“程一叙,喝完把碗送到厨房。家里碗不太够用。”
程一叙擦完剑,收回剑鞘里,“好。”
韩飞扛着鸡、鸭、鱼路过大堂,皱起眉头,“我要忙死了,你们居然还在这里说笑。过来帮忙。”
程一观一路小跑,“刮鳞片、放血还是拔毛?刮鳞片吧,滑溜溜的手感我还蛮喜欢的。”
箭师给安安炖了嫩鸡蛋羹,花兰青拿小银勺挖起来喂女儿吃。
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差不多不饿了。安安含着鸡蛋羹不吞不咽,在不经意间把它吐出来。
花兰青拿手去接。
不能重新喂回女儿嘴里,扔了又可惜。花兰青反手喂给边上的程一叙,“要吐?你是嫌弃箭师的厨艺还是觉得吃安安的剩饭丢人?”
大风大浪箭师都过了,差点儿被鸡蛋羹噎死。瞪了一眼花兰青,不得不咽下去。
三分之二鸡蛋羹进了程一叙肚子。
饭后。
花兰青在花架子下抱着安安看月亮。
付长宁拿了件披风过来,“最近降温,小心着凉。”
花兰青任她披,披风衣襟上绣着小花,是她的,“妖修不会生病。”
“但我会心疼。”付长宁在他身边坐下,他右手握着一卷信纸,指节间夹了一根毛笔,“要写信?什么时候交的笔友,没听你说过。”
“以前做辅事时,事事留痕,记下过程性资料。上头会定期检查。习惯性拿起笔罢了。”花兰青说,“有蓝极煽风点火,如今虚泽之事甚嚣尘上。他们没有过问一句。”
湖心小筑众人什么都知道,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避而不答。
“你想说的时候,自己会说。我们要做的,就是等。”付长宁说。
花兰青说,“虚泽现世,生灵涂炭,你的脑中应当有相当详实的记载。你不怕虚泽再出?不怕天下人逼你交出夫君?”
“不怕。”只有这一点,付长宁特别坚信,“你说过,只要你在身前,所有风波都不会波及到我和安安身上。”
花兰青松了纸笔,伸手揽住付长宁。
独来独往惯了,从未觉得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感觉会如此踏实安心。
“你把邪器童泣琴抱回来。邪器童泣琴对我和蓝极而言是绝对克制,只要我抱琴自封,虚泽绝不会再出。他们也不会找你和湖心小筑麻烦。”
花兰青实力摆在这儿,天下没有人能强迫花兰青做不喜欢的事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任湖心小筑因他而被拖下水。
经算子绑琴弦都赔上性命,花兰青抱琴自封,结果只会更加惨烈。
付长宁心口倏地一收,手抓紧他的衣襟,“抱琴自封那你会怎么样?是不是会死?”
花兰青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十分灿烂,“只死我一个,真的太好了。”
你没事,安安没事,湖心小筑没事,天下人没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
回宗门不过十日,各宗之主再次上门,齐聚大堂。
相比上次,他们客气得多。
“上一次虚泽之祸在千年以前,生灵涂炭,牺牲惨烈。每一次回想,耳边充斥着惊惧尖叫,鼻间尽是血腥味儿这无异于凌迟。”
“辅事大人一向宅心仁厚,一定不舍得让众人再度陷入战火。虚泽之事,辅事大人应是有对之法吧。”
“两位宗主,绕来绕去什么时候说重点。讲话都不会。”一个年轻宗主特别反感他们上年纪的和妖修拉关系,有事儿说事不好么,“花兰青,听说你与蓝极合二为一,大妖虚泽就会现世,是不是?”
花兰青说,“听谁说的?蓝极吗?”
“你只管回答是不是。”
所有宗主的视线都集中在花兰青身上。花兰青点点头,“是。”
“蓝极前几日放出话,他意图回归大妖虚泽,祸世乱世。但只要花兰青愿意抱琴自封,二缺一,他就无能为力、只得认败。”宗主说,“我们来这里只有一件事,请你为了世间公道、诸人性命,抱琴自封。”
说难听点儿,‘请你为了我们去死一死。’
花兰青没说话,付长宁气笑了。
蓝极是不是有毛病,拿性命找乐子。为了让花兰青死,自己甘愿陪葬。但凡脑子好点儿就想不出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这帮人更是有意思,逼人去死还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
“你们什么意思?想的也未免太美了吧。”得亏女儿在身边付长宁才不至于泼妇骂街。
“话说太清就没有美感了”宗主被付长宁愤恨的眼神一扫,自知辩解无用,索性破罐子破摔开门见山。一句句,一声声,犹如天降重石,不容拒绝地压向付长宁。
“付宗主,罗浮山假货事变,小断指自毁于前,付宗主未置一词。”
“付宗主,黑白脸戏偶人之祸,经天子经算子身陨道销,付宗主未曾起念报仇,说一句不是、不对。”
“付宗主,邪器童泣琴弦缺一,程一叙抽筋续弦,付宗主仍能以大局为重。怎么到了花兰青身上,付宗主就坐不住了?”
众人一听,频频点头。原本的羞愧退的一干二净,头抬得很高,理直气壮地让花兰青去死。
义正言辞道,“牺牲一人而救天下,这笔账,付宗主不应该算不出来。”
付长宁冷笑一声,“牺牲花兰青是谁定下来的?你吗?还是你们?谁给你们的权利去牺牲花兰青!”
“牺牲谁,为什么牺牲,众人心中自有一则标准。而这标准,你认,我们认,人人皆认。”
大堂之上,众人皆静。
谈不拢,这事儿也没法谈拢。
花兰青愣愣地看着付长宁。她真好看,说话也好听,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撞进他心坎里,然后化为春油浸润各处。
心沉甸甸又湿哒哒。
掐一把,春油丰沛地能从指缝中溢出来。
宗主们叹了一口气,再睁眼,眸中肃杀弥漫,“付宗主,花兰青,看来今日是谈不出一个结果了。给你们三天的时间考虑。三日后,一线桥,宗门百家严阵以待。是迎是战,端看你们的选择。告辞。”
今天给你面子,不打你。三日后,你要是到一线桥,代表你同意了。你要是不到,我们打到你同意。
“麻溜儿地滚!!”付长宁气得肺疼。
湖心小筑那么多人呢,没一个人给她出来撑场子,真的好气。
花兰青端来一碗茶,默默地拍着她的后背,“不气不气。”
这么容易动火,一点就炸。以后他不在,她可怎么办呀。真令人操心。
傍晚。
付长宁闷气还没消,花兰青推门而入。
“我火大着呢,别烦我。”付长宁抬头,撞进一双深邃、染了欲念的眸子里。
发、发情了?
花兰青俯首去亲付长宁。解开衣衫,他的,也没忘了她的。
付长宁没那个心情,但一想到以后很可能抱不到了,有一瞬间的迟疑,推的力道也软了。
双手被钳住、高举过头顶,随着他的步调在大浪里摇摆沉浮。
凭良心说,他技术不怎么好(进步很大了),但是持久力一骑绝尘。可能是植物特性,就硬。
木头捣黄油,越捣越软还流油。
付长宁脑中一片白,就是说他是不是把一生的睡觉份额都在这一晚上用完了。
闹了一宿,第一缕晨光破窗而来,要结束了吧。
“想得美。”花兰青说。
一手揽着她腰翻了个身,让她骑在上头。
黄油“噗叽”一声。
“讶!!”
先是不可自制的愉悦,后半截音变了调。
身下花兰青皮肤散去,包括脸,身躯由千万条蠕动的藤蔓组成。头发也散成藤蔓。藤蔓贴着她的大腿,似是跳动的蚯蚓。
植物不植物,蚯蚓不蚯蚓。
付长宁喜提床事心理阴影。
合理怀疑花兰青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迫使她守贞。
花兰青出门的时候,付长宁在床铺里大腿打颤,膝盖直不起来。
小腹微隆,像是怀了三个月身孕。
去一线桥赴约的前一天晚上,花兰青找湖心小筑众人谈话。他们这两天似是有意避开他,不好找。
找师弟。
“师弟,你在不在?”
“有事说事,我忙得很。”
“长宁年纪小、易冲动,你向来稳重,遇事多帮衬她一点儿。有你在她身边,师兄我很安心。”
“说完了?再见。”
找程一叙。
“程一叙,身体还好吗?”
程一叙侧头瞅了一眼端着药碗随侍在侧的程爹,瘫在轮椅里张大嘴巴等喂药。嘶,好苦。
“使唤我替你干活的话,来得过于早了。起码得先等我从轮椅上站起来。”
“抱歉,打扰了。”
“知道打扰我,还不快走。”
找程一观。
程一观融合了小断指的性格,比往常更难沟通。
除了付长宁的话,谁也不听。
“长宁和安安,就托付给你了。”
程一观用一副‘说什么傻话’的表情望着他,转身就走。
找韩飞。
韩飞和冯汝晴黏黏糊糊。
花兰青假装咳嗽引起他们的注意。然而嗓子都咳哑了,两人连个眼神都没给。
再看下去就有辱斯文了。
花兰青默默离开。
心头是有点儿哀伤的。
一起生活这么久,总归是有感情的。
他要死了,他们却都懒得搭理他。
唉。
花兰青去陪安安玩儿,陪她疯闹了很久。拍着她的后背等她入睡。
小小一坨,暖呼呼的,怎么抱都抱不够。抱着就不愿意撒手,希望把往后日子的拥抱份额在一晚上用尽。
六个月的孩子,正是学叫爹娘的时候。花兰青唯一的遗憾是等不到听见女儿喊爹的那一日。
花兰青割破手指,血点在女儿眉心。
“阴兵赠你,愿吾儿日后顺遂安康。”
天亮了,该去一线桥赴约。
人都不在吗?女儿要交给谁?
花兰青抱着女儿找人,刚走到门口,被一阵青色光芒拦住。
“这是诛术阵法?!”
诛术阵法之内,万法不存。花兰青的术法、灵力、修为都被无效化,没法儿破阵。他被困死了,寸步不移。
莫非,他们替他去赴一线桥之约!
一线桥东方。
宗门弟子精神抖擞准备大干一场。一个弟子揉了揉眼睛,“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看到了很多黑点儿?”
“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我好像也看到黑点了。”
天际,密密麻麻的箭羽破空而来,似一碗黑芝麻倾斜而下。
一线桥西方。
宗门弟子一边抱头乱窜,一边祭出通讯符请求支援。
“箭羽?什么玩意儿?不是不是,我这边不是箭羽,来了好多苍蝇。半人高的吸血苍蝇。太可怕了!”
一线桥南方。
程一观一手拿刀、一手拿剑,自远处缓步而来。
身影先是停滞一瞬,而后眨眼间的功夫便似一条银鱼扩散进宗门弟子人群里。
弟子皆觉眸中寒光一闪,程一观身形分散成两个人,一人活泼自信,着黄衣,刀行剑招;一人面无表情,剑走刀势,配紫服,握刀的手上缺了二指。
一线桥北方。
程一叙躺在轮椅里摇啊摇,晒太阳。
剑插在身前五米处,寒光凛冽。
他虽功体尽废,但无人敢接近。
当初的乱禁楼楼主程一叙有多强,谁人不知!
蓝极站在远处观战,面色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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