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哈尔混乱不安,百里外的科尔沁部落,却是一片祥和之景。
外头传来族人的笑语,吴克善已经多日没有睡着。眼底布满浓厚的血丝,双拳紧了又松,直至暗中打探消息的斥候归来,他一骨碌爬起,神色希冀:“有没有格格的消息?”
斥候躲闪着低头,支支吾吾许久,最后咬了咬牙,哭丧着脸说:
“世子爷,您叫我们把格格带回来,奴才去的时候,乌特半个人影都没有。连帐篷也不见了,向周边部落打听,说是被……被大金灭族了!”
如晴天霹雳落下,吴克善面色瞬间变得空白。
三两步上前,拎起斥候的衣领,他急迫地问:“灭族?那海兰珠去哪了?!”
斥候被勒地呼吸困难,结巴着道:“不、不知道。”
听说乌特族都成了俘虏,他不知道海兰珠格格是不是其中一员,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吴克善一把甩开他,颓然跌坐在毯上,不知道……
双手捂住脸,遮住逐渐发红的眼眶。
小时候,他和海兰珠的感情最好。后来顾忌批命,海兰珠搬出大帐,年轻的他听从阿布额吉的话,不敢加以接近,只能趴在敖包偷偷地看她,天冷送去不张扬的吃食和衣裳。
大汗省亲那天,海兰珠浑身狼藉地回来,他失望至极,气得口不择言,为什么一定要嫁去乌特,嫁给图林?!
现在回想恨不能打自己一拳,无尽的痛悔攥住心脏,他又何曾问过海兰珠的想法,问她是不是被强迫的,拍着胸脯说别怕,哥哥给你做主。
她是他的妹妹啊,从小抱着他的腿叫哥哥,他教她骑马,教她识字,草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女娃娃。
而现在,他连光明正大派人去接都不能!
他必须当上首领,才能做科尔沁的主,可那一天又要多久?晚了,海兰珠已经成为俘虏,或者无踪,或者……死亡。
貌美的俘虏,下场从来只有一个,族人不会承认那是他们的格格,阿布也不会允许他去盛京,向大汗求情。
那是“丢脸”的事,他得为姑姑和玉儿着想,为科尔沁的荣光着想。
掌心传来阵阵冰凉,吴克善捂住脸,缓慢向后仰去。
另一边的首领大帐,同样听说乌特灭族的消息,寨桑沉默半晌,摆了摆手,“下去吧。”
不多时,就见妻子拿着一张黄纸,满面春风地进来:“寨桑,你瞧瞧,这是大明后宫流出的秘方,听说娘娘们都用,生阿哥灵验得很。”
眼底浮现忧心,她迫不及待地道:“玉儿不正需要这个?不如我们去一趟盛京,也当看望她和哲哲。”
听闻秘方灵验,寨桑也是一喜,随后一愣,“去盛京?吴克善不是刚回来?”
“吴克善那孩子,短短几天顶什么用。”博礼叹了口气,显然知道大儿子的近况,“怕是来不及巩固盟约,何况我们一走,吴克善必须代行首领之职,哪里有空再想东想西,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道理。肩上担起部落的责任,哪里还会想海兰珠!
寨桑被她说得心动了,片刻下定决心,在帐内来回走动,“大汗攻打察哈尔,回程须得经过科尔沁……”
博礼面露喜意:“这不是巧了?趁机会,赶紧将探望的事提一提。”
察哈尔部与大金交战,被咬开的缺口越来越大,战损越来越多。
首领林丹汗乃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他率领的察哈尔手持传国玉玺,盘踞归化城,铁骑肆虐之处,诸部无不臣服。
——但这只是“曾经”。
林丹汗老了,昔日猛虎日渐衰落,冉冉升起的是女真,是大金,是正值盛年的皇太极。
这个男人接过父汗传承,拉拢漠南蒙古,一手缔造如今大业,眼见时机成熟,以强硬姿态进攻察哈尔,用一次次大胜宣告霸主地位的更迭。
林丹汗忌惮皇太极,同样觉得嫉妒。
紫气冲天,身具帝王之相,这是部落祭司悄悄告诉他的批命,而今一个悍不畏死的年轻贝勒,竟让右翼骑兵溃散,成为大金的盘中餐、刀下魂,连带精锐折损过千,察哈尔有了灭族的危险!
他生生气晕过去,醒来之后下达一个艰难的决定。
不多时,林丹汗捎上妻儿私产,在心腹护送下弃城而逃的消息传入大营,皇太极凤目一利:“确定无误?”
亲卫点了点头:“大汗,可要追击?”
皇太极眯起眼,当机立断道:“整合军阵,进归化城。”
经此一役,察哈尔名存实亡,还是接收城池,消化战利品要紧。林丹汗握有传国玉玺,且八大福晋财产丰厚,拥趸众多,暂且杀不得,他留着有用。
亲卫拱手应是,命令层层传达下去,将士们无有异议,除了冲锋陷阵,杀敌杀了个痛快的多铎。
众目睽睽之下被大汗算计,满腔怒气好不容易发泄出去,又猛地窜上心头,逐渐漫成燎原之势。
为什么不追捕林丹汗?皇太极难道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
占领归化城后鸣金收兵,多铎浑身浴血,神色暴戾,径直往大汗所在的地方去。一路上遇到的兵士噤若寒蝉,亲卫劝阻不得,连滚带爬去禀报十四贝勒,等多尔衮匆匆赶来,多铎离议事厅只有一步之遥。
“多铎!”多尔衮喝道,“随我回营。”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下一秒就要发怒一般,多铎盯他好半晌,表情几度变换,终是扭头同亲哥走了。
他不会把求赐婚失败的丢脸事说出来,但凭什么不让乘胜追击?!
心头积攒了对皇太极的太多怨气,一股脑地爆发出来,见他神情执拗,身上尚未处理的伤涌着血,多尔衮收敛怒意,泛起复杂之情。
心疼一波波上涌,抬手覆在多铎的额间,像幼时那般摸了摸,“军令不可为,大汗这么做,自有他的理由。”
他把弟弟按在桌前,将隐约知道的道理掰碎了揉碎了讲给多铎听,而后闭了闭眼,提起这些年兄弟俩避而不谈的事:“哥知道,你对额娘的事耿耿于怀,觉得是大汗害了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天必须得说个明白。为君者都有底线,大汗不会永远包容,今早一事就是个警告!
多铎神色大变,咬紧牙关,眼眶微微红了。
“不管怎么说,额娘的死,是阿敏和莽古尔泰联手相逼。”多尔衮深吸一口气,“如今阿敏被圈,莽古尔泰丢掉爵位,你我大仇已报,都赖大汗下的命令。多铎,你忘了吗,额娘叫四哥好好照顾我们,四哥可有半点食言?”
这些年来,大汗的重用不是作假,凡事较真过度,伤的只会是自己。
“皇太极惯会收买人心,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见哥哥眼底是罕见的严厉,多铎一擦眼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嘟囔道,“他还抢你喜欢的女人。”也抢了他喜欢的!
多尔衮一愣,继而苦笑起来。
有些话压抑了太久太久,要不是多铎闹过了头,而今一一吐露,有着前所未有地放松与爽快。他竟不知弟弟因为这个越发怨怼,苦笑过后,心底浮现隐痛与怅然。
“是我放不下。”他说,“我和她暴露以后,大汗曾经说过,要把玉儿下嫁给我。”
多铎哗啦一下起身,这事他怎么不知道?难不成错怪皇太极和送亲的吴克善了?
多尔衮沉默一瞬,慢慢道:“四嫂没有同意。玉儿找了我,说她担负着荣耀科尔沁的责任,姑姑不能没有她。”
大帐忽然安静下来。
多铎舔了舔虎牙:“大福晋生了两个格格,布木布泰福晋生的也是格格。”
“是啊,科尔沁需要一个阿哥。”多尔衮一笑,年轻英气的五官略带晦涩,“她身为科尔沁明珠,最是聪慧不过,一日不能如愿,就一日不会嫁给我。”
多铎紧跟着沉默了。
……
清宁宫,大玉儿读完多尔衮的信,手渐渐发起了抖。
皇太极的举动引起诸多猜测,更有小道消息流传,说大汗出征乌特,是为一个朝思暮想的美人。她不过一笑置之,哪知姑姑听后,神色复杂地告诉她,传言不都是假的,大汗的确在寻美人,还是一个汉女。
哪是什么汉女。
哪是什么汉女!
像是听见世上最荒谬的事,她涩着声音,一字一顿道:“姑姑,大汗要娶姐姐为福晋,此番亲征乌特,也是为了她。”
伺候的人全变了脸色,尤其是苏茉尔。
哲哲惊得摔碎了茶盏,豁然起身:“什么?!”
水土造就人,富贵精细的供给更能调养人。恩和留在营地,经他与博敦之手,海兰珠的气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吉雅褪去拘谨,不再是没见过世面的粗陋侍女,逐渐露出活泼本性。
恩和很欣慰,让他更加欣慰的是海兰珠。
大汗出发那天,不知与格格说了些什么,格格的反应极不对劲。怔愣失神,久久不语,且有缩回壳的迹象,他看在眼里,那叫一个忧心,哪知第三日,格格红着脸问他,大汗率军行到哪了。
这,难不成就是汉人所说的那般,守得云开见月明?
恩和狂喜之余,忙不迭道:“战事进度如何,那边自会传讯过来。顶多半月,大汗定将凯旋,到时迎娶——”
话音戛然而止,迎着博敦不赞同的目光,恩和暗恨自己多嘴:“到时取、取得诸多战果。”
瞧他遮遮掩掩的模样,吉雅一头雾水,海兰珠抿紧唇瓣,心知肚明是什么意思,双颊又发起烫来。
娶为福晋……吗?
他叫人瞒着她,怎么就亲口同她讲了?
对于嫁人,海兰珠本该恐惧。
若不是图林早死,必将伴随时不时的打骂,下药更是这辈子的绝望与阴影。塔娜的话重现耳畔——她早就不干净了,这话没有说错,但替她解药性的不是别人,是大汗。
大汗是不一样的。
指节陷入掌心,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
海兰珠垂下眼帘,二十多年来,没有一样东西属于她,就让她自私一回。
她想要自私一回。
便是魂散草原,永世不得超生,她也不怕。
……
皇太极远在归化城,好不容易处理完事务,命手下登记户籍,已至深夜时辰。代替了恩和职能的亲卫匆匆而来,就见大汗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
拥有才知思念的味道,快了,他很快就能回程。
伴随微弱的忐忑,皇太极眸色深深,她会怎么想,有没有被他吓着?
还是急了些。
亲卫不知主子正琢磨心上人的反应,眼底闪过尊敬,大汗定在思虑军国大事,思虑大金的未来。
他轻声汇报:“大汗,算算脚程,布木布泰福晋想必收到十四贝勒的信了。”
凤眼闪过锐光,皇太极低沉地应了声。
不枉他派人派马,大开方便之门。
科尔沁,清宁宫,她们又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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