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涵只身南下去了深圳,带着仅有的少许财物,抱着录音机,流过浪、睡过桥洞、端过盘子、扫过大街……最后终于找了一个群居房落了脚。
小小一个房间,住了五湖四海来的七八个姐妹,每个人在这个新城市仅有的,就只有一个刚刚放得下自己的小小床板,不过所有人都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毕竟,来了就是深圳人。
这个年轻的城市纸醉金迷、花红酒绿,如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未来充满了无数的机会,但终究是不够沉稳,文化沙漠罢了。
不像故乡,更不像大学。
没有了那凌驾于□□上的思想追求,也自然没有了思想的束缚,有的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钱、钱、钱……是唯一的追求。
余涵以为自己已经与过去的一切斩断,不料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她拿着试孕纸,差点摔在厕所。
外头还有一大帮人等着上厕所,厕所门拍得震天响。
两条杠。
余涵懵了。
“雷老母啊!可以着某哇?!十分钟啦,你是掉屎坑窿了吗?!”
她皱眉穿好裤子,开门对嚷得最大声那个骂道:“吵你妈吵啊,冚家铲。”
“嘿!你!”那人还想骂的,耐不住生理反应,翻着白眼抱着屁股就进去了。
然后是一阵神清气爽。
苦了外头的人,知道等会进去不好受,在门口骂骂咧咧的。
有人说,来到一个新地方,最先学会的必然是当地的脏话。
对于别人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对于余涵来说,她粤语可能听不大懂,但粤语脏话学了个七七八八。
短短一个月,她说的粗口比过往十八年都多。
她拿着试孕纸,穿过大厅的八张上下铺,回了房间。
她下铺的女人抽着烟,瞥了她一眼,一开口就是被烟熏得半哑的嗓音:“嚸?有着?bb老豆系边个?(怎么?有了?孩子爸爸是那个?)”
余涵面无表情:“他没有爸爸。”
“落?”
“有钱吗。”
“借口。”
“……”
“生?”
“生。”
女人笑了,将烟按灭在铁床床沿上,用塑料普通话说:“我同你介绍份工啦?你不是高材生咩?识英语吧?给人老细(老板)做翻译,嚸?”
余涵去拿女人的烟。
她教过的,而她第一次就学会了。
女人这回却不让她拿了:“做妈妈的人了,对bb不好。”
余涵嗤笑:“好不好,同我有什么关系?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钟意你,陪我,到你生下bb吧?”
余涵斜眼睨她。
女人摸着余涵还没隆起的肚子,感叹:“我不会有bb啦,我想留个念想。”她附身,亲了亲余涵的肚子。
“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想做人老爸。”
女人嘿嘿道:“都有,都有,想做人老豆,同埋(并且)钟意你。”
她比个数字:“八个月,我扣了有钱佬,八个月之后我同老细就去香港啦,陪陪我?”
余涵点点头。
女人笑了,抽了口烟,贴上余涵的嘴,慢慢渡了过去。
两条舌头在烟雾缭绕中交缠,如同她们两人的命运在鱼龙混杂的世界中苦苦挣扎。
有时候余涵也在想,她放弃一切来这乱七八糟的地方是为什么。
或许,她天性就凉薄吧。
不论有没有发生这件事,她或许都会踏上这条路。只不过没发生的话,她走得会更迟,活得会更加轻松。
不过,都是要往虚无走的,那走得痛苦与否,似乎都不太重要。
只要有答案。
为了答案,她能放弃一切。
没有人能束缚她。
没有人。
二人搬进了余涵新工作附近的握手楼里。
白天余涵在公司给香港老板打工,晚上蝶女在酒店给香港老板打工。
在早上七点左右,太阳升起之时,二人会在小小的房间,互相交换一个吻。
随着时间的流逝,余涵的肚子越来越大,到预产期的时候,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等待生命的降临。
握手楼握手楼,开个窗就能握个手。
而余涵的窗对着的,是一户开餐馆店的人家,人丁兴旺,十来口人。
他们盘下了一楼做店面,又租了楼上做住宿。
每当晚上这个点,他们就起来做食材准备。
余涵见得多的,是他们做他们家的招牌的鱼丸的馅料。
她只吃过一回,味道相当不错,只是后来看见他们在窗边杀鱼剁鱼,闻着鱼腥和血腥交杂传过来,她便再也吃不下,窗帘也不再打开。
只是窗户只能隔绝嗅觉,床帘只能隔绝视觉。
这耳朵,可听得明明白白。
她捂着高高隆起的肚皮,里头的小生命开始迫不及待地想出来了。
蝶女在手忙脚乱地为她准备分泌的工具。
她们都是头一回面对分娩,即便是事先看了书,不过都是一知半解。
不过余涵还挺乐观的,两个一知半解,就是两个知、一个解,够了。
她痛得要死,感觉自己要被生生撕成两半,脸上的青筋暴起,但她的注意力却被隔壁的杀鱼场面吸引。
看不见全貌,只有夕阳一束光透过小小的窗帘夹缝照在她脸上。
她闭着眼睛,回想第一次看的场景。
一双苍老的手从隔壁捞出一条鱼,鱼肯定非常生猛地挣扎,然后被人拿刀面往鱼头狠狠一拍!
它就乖乖地安静了,最多偶尔是鱼鳃一起一伏,像是要濒死的人的胸腔,像正在运行的鼓风机,最多是尾巴偶尔弹跳一下。
鱼头会拍扁吗?
鱼头里的骨头会碎吗?
没人在意。
手起刀落,鱼头鱼身就分离了。
鱼头即便是离开了身体,好像也不会死,被人扔进垃圾桶,鱼鳃也依旧一起一伏。
只是鱼尾再也不会动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那在肮脏的垃圾桶里的鱼头的死鱼眼咕噜咕噜地打钻,然后,跟她对视。
余涵冒出一头冷汗,大口大口喘气,感觉全世界的氧气都不够她吸。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她的胸膛就是那一起一伏的鱼鳃。
鱼鳞被清开,那锋利的刀刃往柔软的鱼腹部一滑,鱼就被硬生生分成两半。
先片去鱼排鱼尾,再片去鱼皮,只留下两块鱼腩肉,切成了小块。
然后刀背一下一下地敲鱼肉,如同僧人一下下敲木鱼。
一下,一下,一下……
很重很重,仿佛每一下都敲在余涵的心上。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下下下下下!!!
先是缓慢,然后节奏逐渐加快,他每敲一下,余涵这心就跟着狠狠跳一下!
直至敲到最后一下!
嘣!
刀一下砍进砧板!
鱼的尸体已经剁成了一摊烂泥。
她感觉,命运就想将她的尸体,剁成那摊烂泥。
而她想送给命运一句话:士多啤梨苹果橙,叼你老母冚家铲。
她憋了最后一口气,最后一用力!
身体一轻。
“哇哇哇哇哇哇哇……”
瓜熟,蒂落。
小孩哇哇大哭,向世界正式宣告他的降临。
而蝶女抱着血淋淋的孩子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她一看:“哇!有鸡鸡!是男孩!”
而余涵摊成大字,大口大口喘气,贪婪地想将氧气全部吸光。
窗外,太阳早已彻底下山好久好久。
足足生了五个小时。
蝶女的bb机响了。
蝶女却不管,抱着余涵的脑袋要了一个吻。
她说,是今晚十二点的机票。
她说,老板已经在下面等很久了。
她说,她什么东西都不要,要留给余涵和她有鸡鸡的儿子。
她说,我爱你。
蝶女把孩子洗好后,用心包好,放在余涵身边。
她脱下她的外套盖在母子俩身上。
烟草味掩盖了血腥了。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走了。
穿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出握手楼只见的巷道。
一台豪车在尽头等她。
她扭着屁股,风姿绰约地走过去。
她娇笑着,上车搂住了六十多岁的老板的胳膊。
她走了,再没回来过。
而余涵抱着自己的儿子,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余容,鱼茸。
她一字一句地跟哇哇大哭的儿子说:“你,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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