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宁戈进入主帐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

    谋士武将分立两侧,而他们主公帐下第一谋士,奇诡之才谢必清此时正站在主位侧后一旁,微微低头与主位上的主公李珉低声说着什么。

    此时,帐内正中众谋士和武将之间的空地上还站着另一个风采卓绝的年轻公子。

    看到这公子,穆宁戈顿了一下,迎上对方目光之后微笑着点了下头,一言不发地走到武将之列的末尾站定。

    端坐在主位上,众人的主公李珉样貌不如当中站着的年轻公子和身侧的谢必清那样出色,却是端正平和,看着三十上下尚未蓄须,眉眼之间并没有多少严肃压迫之意,反倒略显随和。

    “今日召你们过来,这第一件事便是介绍一番。”李珉弯了眉眼朗笑道:“这位是孟佑,自今日起,便是要与大家共事的同僚了。”

    “孟?可是江州孟家?”

    穆宁戈跟众人一道朝着中央的那人看过去。

    他今日身上已不是那一晚月夜营帐中穆宁戈见过的寻常衣裳,换上了一身只看着便不甚普通的锦缎,上面绣着的墨色竹纹随着他抬手的动作,仿佛被风吹动的竹叶驳影。

    “佑的确出身江州孟家。”

    孟佑这承认身份的话音一落,帐内许多人面上神情都有些许变化。

    “江州孟家,这可真是……恭喜主公!”

    “确是吾之大幸。”李珉笑得半眯了眼睛:“你们当中还有人尚不知晓呢,此次平乱,往我们这儿传递有关乱匪的驻扎防御疏漏等诸多详情的情报,并为我们出谋划策,使我军顺遂大胜的那位神秘高人,此刻,可正在你们眼前呢!”

    众人,尤其是有参与平乱之征,刚刚归来的几个纷纷满含赞叹敬服地向孟佑表示感谢。

    只是,与其他人客套过的孟佑在对上穆宁戈的时候,却是笑着摇头:

    “将军于孟佑有救命之恩,孟佑哪里受得起将军的感谢呢?”

    不等穆宁戈开口,上首的李珉先一步看着穆宁戈笑道:

    “先前也听孟卿说过了,是武卫将军将他从乱军营中救出来的。”

    “主公说错了。”谢必清此时已走回到谋士一列站到第一个:“武卫将军是主公在大军回来后论功行赏,昨日才封的。救人那会儿可还不是武卫将军呢。”

    说这话的时候,谢必清微弯了一条腿双手环起抱胸,站得分外不规矩。

    在他身后,板着脸的中年谋士李珞狠皱了眉头,重重咳了一声,见谢必清虽身体僵了一下却并没有站直,李珞整张脸都黑了下去,只是看了一眼主位上的李珉,并没有发作多言。

    主位的李珉毫不在意:“此次平乱之战,穆卿英勇无匹,临机果断,立下大功,有穆卿这样的猛将,日后又有何愁?只不曾想到,原来你先前还救过孟卿。”

    孟佑微抿着唇浅笑地看着穆宁戈。

    上首的李珉带着几分感叹地看着穆宁戈。

    帐内不管是谋士还是武将,都看向穆宁戈。

    面对眼下的这种情况,若是其他人,大约会说“平乱是为主公而战,若无主公派遣也不能遇到孟佑施以援手,更何况那夜之袭能如此精准顺遂也多亏了孟佑传出的消息,因而这救命之恩应当落在主公和孟佑自己身上”,又或者说“日后都是同僚,一同为主公效力,无需多谢多言”一类。

    但穆宁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而后看向浅笑着的孟佑:

    “孟公子喝酒么?”

    帐内众人皆是一愣。

    谢必清抿着嘴低垂了眼暗暗憋笑。

    孟佑虽被穆宁戈这不在意料之中的反应弄得怔了一下,回神却回得很快,脸上的笑意似乎也又加深了一点儿:“偶尔小酌几杯,怕比不得将军海量。”

    海量,几日前才被他围观了好一会儿,喝到憋不住吐了半天的“海量”。

    李珉开口问道:“穆卿这是……”

    穆宁戈转向李珉,躬身抱拳回道:“主公,属下只是突然想到,既孟公子这么惦记救命之恩,不想只是嘴上说说感谢,定要做点儿什么才安心的话,那不如就属下干脆开口讨要两坛好酒权当谢礼收下了。正好,孟公子若不嫌弃还可与属下共饮几杯。”

    孟佑听着对方口中“只是嘴上说说感谢”这样的描述,脸上一丝异样也没有,仍旧端方而有礼地微笑着:“武卫将军的主意极好,孟佑自当从命。”

    李珉听后想了想笑道:“穆卿,听闻必清与你相识几年,想来他是个什么模样你也清楚。孟卿若真给你送了好酒过去,可要防着点儿这个没数儿的跑去糟蹋,把酒都喝到他那肚子里去,让你们没得尽兴了。”

    谢必清仍抱着双臂挑着眉头轻笑。

    孟佑倒是先穆宁戈一步轻笑开口:“既如此,孟佑必定多备些美酒才是。”

    李珉:“那孟卿可是亏了,必清他可是我帐下出了名的酒坛子。”

    穆宁戈将目光落在孟佑身上,上上下下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也成,反正孟公子看着……就有钱!”

    孟佑:“……”

    李珉:“……”

    众人:“……”

    谢必清:“哈哈哈哈哈哈!”

    ……

    李珉先前既说了“第一件事”,随后便是有第二件了。

    与前一刻还被活跃得很有些轻松的氛围不同,李珉说起这第二桩事,帐内的气氛便沉闷了不少。

    “此战虽胜,可我们接下来于练兵一事上非但不可松懈,反要更上心些。粮草筹备也要再上心些,以备随时……”

    “这……主公,咱们先前早就计划着要在各县开水渠通水道,以便农户来年春耕,此事需大量壮年劳力,本是打算待战事稍歇便从军中兵士抽调人手,可这……”

    谋士之中,李珞虽行军布阵筹谋设计之事并不擅长,但在这一州一郡之内打理杂务安顿民生很有一套。加上他是李珉亲族,最早跟随李珉从一县小官起家,面对李珉总是比起旁人少些顾忌,有了疑惑直接问出口的时候便会多些。

    有了李珞开了这个头,武将这边的闫涛便也忍不住开口:

    “是啊主公,这乱军主力不在燕州,咱们这儿就是边角,这已经打赢了还赢得漂亮,把这燕州附近尽数肃清,再无隐患了。那这还要咱们紧着练兵,还要防着谁来找茬抢地盘啊?”说着说着,闫涛突然想到什么,身高九尺的壮硕汉子精神一震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咱们可是要主动出击出去干架了?主公放心,您说去打谁,老闫我就——”

    谋士这边的老好人庄茗打断了被自己的猜想弄得兴奋起来的闫涛:

    “老闫你可歇着点儿吧,千万别真带人出去给主公惹祸。以我们如今形势……哪可能先对旁人动手?”

    如今形势,不能先对人动手。

    换句话说,以后总是会要动手的,现在,不能急。

    眼下帐内,听懂了庄茗这话中含义的人有不少,但真的没听出来的也不是没有。

    比如闫涛:

    “这也不能打那也不能动的,可是憋屈死了……那如今练兵是为谁?总不会……是要去帮别人平乱的吧?前日听说,领兵对上十几万乱匪主力的大将军那边儿可不太顺利。”

    闫涛口中的大将军,是大景朝货真价实有朝廷册封的大将军陈灵锋,那可与李珉帐下这些只是在他们燕州境内由李珉给了个称号的将军们大有不同的,毕竟就连李珉本人,如今虽已实际掌管一州之权,却从没有真的获得过朝廷承认的燕州牧的身份。

    闫涛话说完,帐中就是一默。

    闫涛瞪大眼睛:“不是吧?老闫我说中了?”

    李珉忍不住抬手扶额。

    谢必清笑道:“算了吧,以咱们那位大将军的性子,不战到快全军覆没,是断断不会放下脸面向人求援的。尤其是咱们燕州这边一战即胜干脆利落,消息传到大将军耳朵里,他更该看咱们燕州不顺眼了,就算到了向各州军求援的那一步,主公也是绝不在他考量之内的。”

    穆宁戈跟闫涛一样朝着说话的谢必清看过去,却见谢必清抿着嘴不再开口,反倒瞧了一眼已走到谋士这一列正中央站好的孟佑。

    孟佑明白了谢必清的用意,轻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再沉默:“是为边关。”

    穆宁戈眼光一闪。

    孟佑并未等没听明白的闫涛继续发问,便接着解释起来:

    “朝廷兵马调了一半于大将军,供此次平定匪乱,他不至于败,但以他之能,也只是不至于败。届时战事难了,朝廷军损失渐重,各地人心难免浮动。中原局势不稳,正是北境蛮戎匈奴所盼之机。”

    孟佑解释完,帐内不少人在恍然大悟之后都露出了几分凝重的表情。

    连前一刻还大大咧咧的闫涛都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李珉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咱们燕州虽是小地方,兵力也并不能比雍州冀州,但北境若真起烽烟,我们绝不能放任不管。”

    穆宁戈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主位上的李珉。

    投入李珉麾下,这还是穆宁戈在好友谢必清的描述之外,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去看这位甚至到了如今仍不是名正言顺掌管燕州的主公。

    穆宁戈弯下腰,双手抱拳,分外恭敬而诚恳地对主位端坐的李珉行礼,一字一顿,认真无比:

    “谨遵主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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