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中央挂灵幡,被布置成了灵堂的帐子里出来,穆宁戈走在第一个,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代州军营,一路上紧咬着牙关,脸上的神色分外不平静。

    他在进入燕州军的营地前站住了脚步,粗重的呼吸声没有了脚步声的遮掩后越发清晰。

    跟穆宁戈一道往代州军营中的灵堂去的,只有孟佑和穆小鸿,此时这两人都落在了他身后,只是比起情绪起伏颇大的穆宁戈,孟佑要平静得多几乎看不出变化,而穆小鸿虽然十分惊讶但注意力多在穆宁戈身上,并未细思多想。

    在穆宁戈停下后,穆小鸿有些忧心地赶了上来,在穆宁戈身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好。

    穆宁戈却是突然张口出声:“小鸿。”

    “是,将军。”

    “你去安排拔营,不是必要的东西都留下,最晚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出发回燕州。”

    “是。”

    穆小鸿离开后,穆宁戈微转了方向,往燕州营外不远的山坡脚下走了过去。

    那里有一处新坟。

    孟佑顿了一下,缓步跟了过去。

    与这坟茔刚被立起的那一夜一样,身着甲胄的年轻将军站在那坟前,不说不动,背脊挺得笔直。

    孟佑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的心中,也不免回想起片刻之前在那只有他们三人与甘楠城的营帐灵堂内,甘楠城的话。

    ‘我们守了代州十几年,哪一次不是拼了一身的热血,将那些个蛮族的畜生和戎羌的小人阻在关城外?北地苦寒,本就过得艰难,战事又频繁,一代一代,几乎所有的青壮男丁都耗在了战场上,村里地里干活的都只能是老弱妇孺……我们仍是咬着牙挺住了,为整个大景守住半个北境。可我们得到了什么?朝廷是怎么对我们的?主公一次一次不知往雍州京都送过多少信,上过多少折,求朝廷的援兵,求朝廷的粮饷……可你们看到了,你们都看到了,常年要与外族对战守边的代州军队,手里的东西连你们燕州的一半儿都不如!’

    ‘是,朝廷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拨过,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多少还要那么点儿脸,在主公想尽办法求遍京中所有认识的官员多说好话之后,确实曾经给代州拨过几次饷银兵甲。可是,朝廷号称拨给代州十万,主公真正拿到的甚至不足两千!押送的队伍从冀州过,王明泉那个黑心烂肠的畜生,仗着与陈家那个废物大将军交好,明目张胆地克扣代州好不容易求来的救命钱!那最后剩下的两千都是为了羞辱主公,特地让朝廷的押送队伍声势浩大地送过来,想让天下,想让代州军中都以为主公收了足额的东西!’

    ‘去年北地大旱,这片地贫,本就出不了多少粮,遇到天灾更是惨烈。我们几乎散尽家财想从富庶些的冀州粮商那里买粮,难得有两个愿意低价卖给代州应急,还是王明泉那个畜生,他得了消息竟挡在边境劫了送往代州的粮车!还下令不许任何人往代州卖粮送物,几乎堵死了代州的生路!若不是代州守着边关,挡下了所有外族的侵袭,他冀州怎么可能安稳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富庶地起来?代州人流血流泪守住了他们的太平,可他却要代州人去死!’

    ‘对,我们是要报复,报复不给代州活路的冀州王明泉,报复对代州不闻不问的朝廷!凭什么……代州人流尽了热血,他们却能什么都不做,过得心安理得?凭什么……凭什么呢!就让他们看看,没有了代州,没有代州军给他们卖命守边,他们还能不能继续踩着代州人的尸首过好日子!’

    ‘代州军尽是伤残,瞎了眼睛不能退,断了手脚也不能退,因为我们身后没有人了……代州的热血儿郎,快要死光了!可他们该死么……他们不该死!他们也该去过过旁人那样的好日子!’

    ‘最后一次,数月前最后一次,主公向朝廷求援兵,那姓赵的坐在皇位上只顾着给他母家的那个废物加官进爵,还想让他领几十万大军去对付区区流民汇成的乱匪,根本不管代州的死活。’

    ‘他们不在乎代州,不在乎边关,那代州也不必在意他们了……乱就乱,破就破,不论如何……代州的儿郎,不能再死了!’

    ‘此事,张天元那臭小子并不知情,他那个愣头青知道多了只会闯祸,我们都没让他知道。主公,杜先生,还有我甘楠城,一切,皆是我们三人的安排。’

    ……

    穆宁戈三人离开后,眼睛通红的甘楠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灵堂上摆着的牌位。

    刘维希和杜津在北境边城离阳关殉城而死,他甚至并不能去为他们二人收尸。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他还有事,没有做完。

    甘楠城面对着自己亲手刻的牌位,慢慢抬起手,从胸口摸出一封信。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不知看过多少遍的一封书信。

    再次慢慢地展开信,上面的笔迹仍旧那样熟悉,甘楠城在一瞬间,仿佛还能透过这点点笔墨看到那个虽武力不行,却智计过人的代州军师,气定神闲地坐在桌案前,笔下行云流水,写下极具风骨的墨色文字。

    刘维希曾不止一次地感叹过,若不是困在了代州,以杜津的能耐,足够他在代州之外的任何地方出人头地,锦绣荣华。世道已经渐乱,各地州牧权柄日盛,大部分都做出一副求才若渴的模样,杜津离开了代州能够过得很好,甚至能更更好地一展抱负,可代州,若没了军师杜津百般算计万般谋划,在这样恶劣的环境情势之下,怕是早就会被蛮族冲破屠戮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与他们一起在代州一呆就是十年的杜津才格外令人敬佩。

    这一回,这么做,他们三人没有一人能够做到真的坦然无愧。

    不然,刘维希不会坚持全家老小留在离阳关不退,杜津也不会明知尚有事待安排却还是义无反顾随刘维希赴死……

    但……

    甘楠城闭了闭眼,再次看向他已经能够默出的内容——

    ‘边关大开后,戎羌窥到难得的机会必不放弃,蛮族也会愿意在破代州后的南下攻冀州时有同目的的帮手。冀州与代州不同,多年富庶,蛮族戎羌若能攻下冀州收获必定颇丰,当是他们劫掠首选,如此代州东西两侧骑兵不易出入的山地便可暂时安稳。但山地可一时阻敌,却终非安全无虞之所。静待破关后初乱平息,蛮族戎羌开始集结兵力全力攻冀州之时,便是代州幸存军民可离之机。’

    ‘边关一开,代州再难维系,蛮族戎羌虎视眈眈,受挫后冀州既不会放过代州残兵与百姓,已不可留,切勿多念,军民皆如此。’

    ‘代州西邻凉州,南为冀州,东南小段险峻山脉可通海州。凉州薛英,海州郑勉,俱是正直公义之人,若蛮族戎羌集兵力攻冀州前,代州境内无一外人之兵,可自东西两侧分别入海州凉州,以代州军尚能在凉州协助抵挡匈奴,在海州参与剿灭外寇之用求收留生路。’

    ‘若大举进攻冀州前,有他州军队入代州之境,可稍加试探。代州并无可算可求之处,此时入代州应为有意助代州之人,不论多少,心意难得。观如今大景各州局势,最可能于此时出兵相助者,唯燕州李珉。李珉虽无燕州牧之名,却有燕州牧之实,名声不显出身低微,却属心有大志之辈,若燕州军入代州有相助之意,或可成为凉州海州外另一托庇之所。代州军虽残缺者众,亦是悍勇之辈,可尽投入麾下。’

    ‘杜津已再无为代州谋算之能,临别惟愿,将军诸事顺遂,愿代州儿郎,尚有生路。’

    甘楠城一字一字地将这封,杜津最后留给他的书信看过,闭上眼时,眼角有一滴浊泪滑过。

    这是他们的杜先生为还活着的留下的代州人做的最后的安排,也是甘楠城认了十几年的兄弟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

    “又叫你个老小子猜中了,竟然真有人来,而且,来的真的是燕州人。我看了几天了,还真真儿是来帮着杀敌的……你说说,我跟你打了这么多年的赌,一次也没有赢过。以前我总想着,以后还多得是机会呢,不着急的,总有一天的,我觉着我总能在自己闭眼之前,好歹赢你一回,要不,那真是下了黄泉都得在心里惦记着。你是不是猜着了?才故意的再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主公,你也是的,你跟老杜结着伴儿,一块儿走了,下去见咱们的弟兄们了……可就是扔了我一个,喝酒都找不到人了……”

    “主公,老杜啊,你们可得走慢点儿,别光顾着去跟兄弟们见面忘了等我一等了……咱们这么些年的交情了,在这地上当了兄弟,在地底下,也得一样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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