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一战之后,穆宁戈本是到了该带人原路回燕州的。他们这一行人吃马嚼所耗不少,即便离开燕州的时候李珞准备得很充分,可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所剩不多了,他们毕竟还要为回程留下足够的粮草。
但是在遇到甘楠城,与他一起来到代州军的营地后,穆宁戈却改了主意并没有急着离开,而孟佑也没有反对她的选择。
而能支持穆宁戈这么做的,是甘楠城虽态度不佳,但还是让人给就在旁边扎营的燕州军,以感谢相助的名义送来的粮草。虽不多,甚至比起他们从燕州带来的很有些粗糙,但好歹能让他们在代州多撑几日。
那一战之后,也不知道有没有顾忌穆宁戈这一队燕州军的关系,甘楠城倒是没有再像是先前一样带兵往平原中心主动迎击,只是把守在从平原通往东侧山地的入口,时常遇到几支蛮族或者戎羌的小队,战斗从未停,但也再没有像那日平原上那一场规模那么大过。
留下的燕州军也没有闲着看着,时常与甘楠城那边配合着剿灭袭来的敌人。
在营地附近,穆宁戈能瞧见的不只是甘楠城带领的多是伤残的代州军,还能偶尔见到一些从更东边过来为代州军运送粮草的百姓。他始终无法忘记这些百姓,或老弱或妇孺,远远地望向北方,望向他们曾经的家园时候的眼神。
两日前,穆宁戈还看到了一个已经疯癫的老妇人,衣衫褴褛浑身是摔伤擦伤,跌跌撞撞地寻到这儿,浑浑噩噩之中认错没有进代州军营,反冲到了燕州这边。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跪在满是碎石的地上,拼命朝他们磕头,求他们去找在被从中央平原驱至东边山地时失散的儿女家人,分明是那样瘦弱的一个老妇,可却要两个壮年士兵过去一齐拉着才能把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漓的她拉起来……
穆宁戈还特地让穆小鸿去甘楠城那边寻人问过,那老妇的村庄正好就在那日城外站场的北边,在蛮族与戎羌的军队冲破关城进入代州腹地的第二日,就已经没有活口了。
是没有活口,而不是那里空着没有人。
当时对穆小鸿说起这些的代州老兵,眼中除了恨意,更多是不忍。
只是这样,他们也便都明白了,怕是村中那些没有能来得及离开的人,死状十分惨烈。
穆宁戈没有让人对着那个无论如何不肯离开的老妇说起这些,但也许,即便看着已经疯了,可她心里仍然是明白什么的。于是在第二日又有蛮族来袭时,老妇人躲开了守卫趁乱冲到了交战的地方。在战后被人发现的时候,她手里死死攥着一块石头,将被她压在身下的蛮族士兵的脑袋砸得血肉模糊,可她自己身上却也插着那蛮族人的长刀,透体而出,血将她身下的蛮族人的尸体几乎染透。
燕州军安葬老妇人的那一晚,孟佑看到穆宁戈在那简陋的甚至不知该为她写上是很么名字的坟茔前,站了一整夜。
在他们遇到甘楠城在此扎营的第四日,代州大营在显眼的位置上挂了灵幡。
穆宁戈听到消息时,孟佑正好掀开了帐帘走进来:
“将军。”
“军师?”
孟佑往前两步在穆宁戈面前几步距离站定,拱手弯身行了个礼,倒没有很客套生疏,显得熟悉而又随意许多:“隔壁大营,今日祭礼。”
穆宁戈:“祭谁?”
孟佑:“代州牧刘维希,还有代州军师杜津。”
穆宁戈狠狠地皱起眉头。
孟佑倒是仍旧一副平静模样:“将军不去么?”
穆宁戈看向孟佑:“怎么?甘将军让人来邀我们过去?”
孟佑摇头:“没有,只是……”
“只是?”
“看着是没有人来邀,可不代表不想我们过去。”
穆宁戈疑惑:“哦?”
孟佑轻笑了一下:“将军先前不是也怀疑过?甘楠城甘将军与张天元张将军不同,是沙场老将分外谨慎,可这样一个人却在第一次见面后就将燕州军带到自己大营附近,将代州军的窘迫之状展露无遗。还有,代州军自己的粮草也并不富裕,可次次分予我们的却都是足数,甚至质量也算得上上好的了。”
穆宁戈点头:“你说过,甘楠城怕是有求于我们。”
孟佑:“只是甘将军一直不提,我虽有些猜测可却并无多少把握。如今,有机会了。”
穆宁戈:“你是说,他打算今日坦白说出来?”
孟佑:“要看将军去不去了。”
穆宁戈皱眉:“我若不去,便不说了?”
孟佑:“与这几日一样,这也是试探,对燕州军的试探,也是对将军行事态度的试探,若不出意外,该是最后一次了。”
虽然孟佑猜测甘楠城所“求”的不会是小事,与之对比这区区几日的试探乍看也许的确有些草率,但是从现实来看,也是没有办法。就像他刚才说的,甘楠城带兵把守入东部平原的关键入口,抵挡蛮族戎羌的侵扰,并不算轻松,而此时已丢掉了大半代州失去大半农田的情况下,他们能勉强从身后的东部山地那里也才刚刚被迁至此处的百姓那儿获得的粮草极为有限。穆宁戈带领的燕州军的存在的确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代州军的压力,减少了代州军的伤亡,可这时候让甘楠城多供一支数千人军队的粮草,压力已经极大,不可能长久,按照孟佑最初估计,最长不会超过十日。因而不管甘楠城想要求燕州军的是什么事,都要在十日内做好决定。
穆宁戈继续问:“前几日便不说了,今日这回他想试探……我对刘维希和杜津两人的态度么?”
“是从将军对这二人的态度上,看将军对代州的态度。”
“呵……这两人。”
孟佑顿了顿,方才出声询问:“将军厌憎他们?”
穆宁戈深吸了一口气:“我……很不明白。我以为,或者说我们很多人都以为刘维希会坚守边关的时候,他撤了过半的守军清了城池,令代州平原中门大开让蛮族铁骑畅然无阻,在属于我们的土地上烧杀肆虐,甚至还有意,不惜代价引外族去攻打冀州。然后,在我以为他这一回因困难而退却,贪生怕死主动放弃守关,计成之后一定会带人逃离到安全处,苟活下来继续掌兵以护自身的时候,他又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战死殉城依然不退……我不明白了,做出这些事的刘维希,还有没有阻拦甚至也许为他献策了的杜津,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孟佑看着穆宁戈没有说话。
穆宁戈闭上眼,却觉眼前并不是宁静的黑暗,而是从深处透出的血色:
“我不理解,我也不赞同。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这么做,只要想到被军队强驱而远离家乡的百姓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只要想到在外族铁骑肆虐过的土地上连尸骨都无法被收敛的无辜妇孺,只要想到……再往东的山林那边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老人家’,我就绝不能认可他们赞同他们。代州不是真的被冲破了边关冲破了防守……这些血债,自然是蛮族和戎羌的罪孽,可这罪孽里也有他们的一份。”
“所以,将军并不愿意去祭拜刘维希?”
穆宁戈沉默片刻,再次看向孟佑:“你要劝我去么?”
孟佑摇摇头:“不用我劝,将军也会去的。”
穆宁戈勾了一下嘴角:“但你要是不劝说或是嘱咐我什么的话,我去了,便是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愿意祭拜,可等过后甘将军与我说话时若是问起,我可不会多做遮掩,我是这么想的,也一定会这么跟他说的。”
孟佑嘴角含笑点头:“好。”
穆宁戈有点儿意外地挑眉:“你不是想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么?不怕我乱说话把他惹得不高兴了干脆不说了?这位甘将军看起来……与刘维希和杜津,感情颇深。”
孟佑:“将军自去做想做的,说想说的。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穆宁戈:“……我这可是,在给你添麻烦?”
孟佑再次摇头:“将军其实,一直比自己所说,甚至比自己所想的,要更有分寸,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孟佑也没有那般无能。”
“……谢谢。”
孟佑听了穆宁戈的这一声道谢,倒也没有多客套,只是笑了笑,算是接了下来。
孟佑十分清楚,从他在刚从代州西部离开时与穆宁戈说了那段话后,穆宁戈便始终憋着一口郁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滚越大,在瞧见了许多流离凄苦的代州百姓,尤其是那个老妇的事情之后,已变得沉重无比。这时面对某种意义上的“罪魁祸首”,他已不能做到再强压着情绪了。
也是亲眼瞧见这一路来穆宁戈的行事和反应,听过穆宁戈的真实想法,孟佑更确定了他们初初相识时自己产生的判断。
穆宁戈,是个很特别的人,了解越多,他反倒越深地好奇。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乱世之中,能够走到哪一步。
他这颗本心,又能够保多久。
所以,他愿意换一个看起来更“费力”一点儿的方式,做这个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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