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珉的议事厅堂内,几乎只有庄茗和穆宁戈两人争辩的声音。

    这还是穆宁戈走入这些燕州核心人物的视线后,第一次表现得这样尖锐。虽然她的神色比起脸色已经涨红的庄茗足够算得上是平静,她的言辞也远不算激烈,可偏偏一字字一句句,硬是将庄茗找出的种种“论据”一一驳了回去。

    庄茗说女子就该固守后院安分守己,她就说自己战场往来为燕州立功更有意义,庄茗说女子无知无能没有见识不该执事,她就提先前连庄茗都默认过的夸赞,庄茗说女子胆小心软不能做对敌之事,她就历数自己从军多年来杀过的所有敌人。庄茗说女子相夫教子规行矩步才是德行,她就引经据典说救人为善安定天下才是大义……

    厅堂内除了庄茗之外,不是没有人对突然“变”成女子的穆宁戈感到不满,但随着庄茗率先站出来与穆宁戈开始“争执”,其他人反而安静了下来,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陆仁宇是这屋子里除了谢必清外,与穆宁戈最相熟的一个了,但他也从来没见过穆宁戈这个样子。他印象里的穆宁戈,是脾气很好性子也合得来的好友的好友,因为先前坚持从底层兵卒做起,与他和谢必清这种早早到了李珉身边的人接触的机会总是要少些的,陆仁宇以前见她也多是在谢必清那儿,或正好跟谢必清一起去穆宁戈家中。她的父亲穆坤是个老好人,因是个手艺出众的木匠时常帮邻里做些活计,在那一片的口碑不错。今日才知道跟穆宁戈一样也是女子的穆小鸿,对穆宁戈忠心耿耿,对称为老爷的穆坤也是恭敬之中透着对长辈的亲近,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很少在穆宁戈的事情之外与人计较。而穆宁戈……战场上多么出众,在平日与他人相处时就多随和,很多时候都显得低调平和。

    穆坤和穆小鸿他还不知道,但眼前的穆宁戈与他印象里在战场之外极少与人红脸过的模样,很是不同。至少在今日之前,他只是知道穆宁戈少时也是曾读书习字过的,却是不晓得她也能这样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地,斗得庄茗始终没占到便宜。

    陆仁宇微微倾了倾身体,对身旁的谢必清低声道:“必清,宁戈这是……”

    谢必清听陆仁宇仍与过去一般称呼穆宁戈,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一点儿:“她这样,你没见过吧?说实话,我也没见过。”

    陆仁宇又瞥了一眼还在“争辩”中的穆宁戈和庄茗:“宁戈她有这样的学识,真是……”

    谢必清笑了笑,却是没有说破。

    作为跟穆宁戈最是熟悉的好友,谢必清比谁都清楚,穆宁戈的确是读过书的,但却是在偏远的小县城里,所能接触到的书籍很少。就算他们相熟之后谢必清偶尔再教她些,也会将自己新买的书借给穆宁戈看,可毕竟不能比从小浸淫于此的人。而庄茗此人,谢必清虽并不喜庄茗的傲气姿态,但也要承认他确有真才实学,能很快成为李珉麾下的顶级谋士并不只是靠那落魄已久名声渐弱的家世。

    穆宁戈能跟庄茗条理清晰地辩到现在,除了自傲自负的庄茗被穆宁戈女子身份突然爆出,震惊之下的震怒之情令他一时头脑发热有些失了冷静之外,更多的是因为……

    穆宁戈是真的,准备良久。

    她知道会有骤然面对鄙薄的一天,知道会有人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姿态来谴责,所以早就在做着面对这些风雨的准备,从很早开始就一直在不断地去思考她会面对的问题指责,不断地准备和完善自己的应对之语。

    她今日面对庄茗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不知准备了多久,自己心中衡量过多少次的。

    谢必清心中一叹,侧过头将视线从穆宁戈和庄茗身上移开,往上首看去——

    李珉脸上没有怒气,也没有不满,显得十分认真专注,将几步之外的两个人,尤其是穆宁戈说的话,一一仔细听了进去。

    察觉到谢必清的目光,李珉转头看过来,见谢必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既不意外也不担忧,抿了抿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谢必清是明白自己为何被瞪了这一眼的,可脸上却硬是做出一副疑惑和委屈的模样,看得李珉有些愤愤地转开了脸干脆不再看他。

    这时陆仁宇忍不住再次对谢必清问道:“必清,宁戈是女子这件事,她……”

    谢必清耸了耸肩:“没有,她从来没跟我说过,一个字都没有。我跟你一样,也是今日第一次听主公说呀……”

    陆仁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接下来的话却压得声音更低了:“她没跟你说,但你应该是早就自己猜出什么来了吧?”

    谢必清瞪大了眼睛:“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

    陆仁宇:“……”

    在陆仁宇对谢必清无语的时候,谢必清越过陆仁宇看了一眼陆仁宇旁边站着的孟佑。孟佑并没有分出心思关注这边窃窃私语的他们两个,而皱着眉头看着穆宁戈和庄茗,嘴唇微抿着,眼里透着不算太过清晰的担忧。

    谢必清眨了眨眼,看着孟佑若有所思。

    这时,庄茗抬起手指着穆宁戈,连声音都提高了一点儿:”一个女子,不修妇德不守本分,扮做男子混入军营,欺上瞒下有伤风化,谁知你是不是以女色惑乱军心,否则一女子而已如何能到今日地位!如此行止,何其……”

    穆宁戈的手握紧成拳,几乎是咬着牙根让自己忍住就要喷薄而出的怒气。

    “好了!”李珉打断了庄茗的话,皱着眉颇不赞同地看着庄茗:“庄茗,我未拦着你们相辩是给你们各自说自己想法的机会,你可以说你的想法道理,但需得有理有据才是,断不可因你一人之喜好肆意构陷旁人没有的过错罪责。穆卿从燕州普通兵丁做起,从未受过特殊的照顾,她的战功桩桩件件在册上有记,封穆卿为武卫将军之前,你也是看过的。她能有今日地位,都是她自己拼杀出来的,大家都看得到。”

    庄茗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不再看穆宁戈而对上首的李珉道:“是庄茗一时激愤,失了礼数,请主公责罚。”

    穆宁戈眉头动了动,看着眼前的庄茗,牙关咬得更紧了些。

    他请李珉责罚是因“失了礼数”,而并不承认他说错了,不承认他强加给她的“罪名”有错。

    穆宁戈听了出来,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听了出来。

    一直旁观了整场争辩没有作声的李珞脸色发黑,深深地看了一眼庄茗:“主公早就说过,在我燕州之内,任何的罪责都要有实据才可定罪,不允任何人无根无据定人之罪,哪怕是主公本人。庄茗,你错在以不存之罪指责穆宁戈。”

    庄茗猛地回头看向李珞,分外惊讶。

    而穆宁戈也有些意外地看向李珞。穆宁戈跟李珞的接触不多,对他的了解也很浅,谢必清以前常常与穆宁戈抱怨李珉古板严苛,抱怨自己总被李珞盯着挑刺儿想着法儿的折腾的事,可再如何抱怨谢必清还是会夸赞李珞不愧是燕州最适合掌管刑罚律令的人,在李珉的全力支持之下他是真的能做到定罪论罚从来只论事不论人的。

    穆宁戈先前就注意到了,在她的女子身份说开之后,李珞也是很快脸色沉了下去多有不满的,甚至穆宁戈觉得要不是庄茗先沉不住气站了出来,第一个开口说起她的错处罪责的应该是李珞。

    就是因为看出了李珞对自己的不满,此时见李珞竟站了出来为自己出这个头,去指责平日里与他关系还算不错的庄茗,穆宁戈是真切地感到意外的。

    “自然。”李珉没有去管庄茗和穆宁戈两人的反应,对着李珉继续道:“庄茗方才所说也有确实之处。穆宁戈掩饰女子身份,的确是欺瞒之罪。”

    李珉微笑着看向李珞,虽看起来是回答李珞的问题,实际上确实说给屋内所有人听的:“穆宁戈女子身份是她主动告知,并非泄露被察。前日才从代州归来立下大功,我已决定以功抵过,此次功劳不再奖赏,欺瞒之罪也不再惩罚。”

    李珞顿了顿,点头:“燕州本便有将功补过的规矩可循,主公此举,并无不妥。”

    李珉说给李珞的话实际上是说给所有人听得,而李珞的这句虽是面对着李珉,却仍是说给其他人,尤其是说给脸色更差明显不服的庄茗的。

    “主公!”庄茗仍不想放弃:“这穆宁戈既有胆量隐瞒女子之身混入军营,她过往的那些所谓军功怕也有问题,属下恳请主公重新彻查,她……”

    “呦!”谢必清抱着胳膊站得很随意,语调也似乎透着点儿轻快:“宁戈被提拔成武卫将军之前,可是跟着董祈董将军的。所以你的意思是,董将军治军有失被人在眼皮子底下瞒报了军功?哎呀,这董将军不是你好友么?你怎么还专趁着人家还在南边镇守的时候,说他坏话呢?”

    庄茗狠狠地看向谢必清:“若是有主公帐下的第一谋士为这女子打点安排,有意算计董祈……”

    谢必清还没说什么,上首的李珉先开了口:

    “够了!穆卿在燕州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第一个坦白的对象是我这个主公,而非必清。”

    庄茗微微睁大眼睛:“主公!”

    李珉却不再看庄茗,而看着穆宁戈,对众人道:“穆宁戈,今后仍是我燕州的武卫将军。”

    穆宁戈忍住眼中的酸涩,一时间说不清是激动更多些还是高兴更多些。她上前了两步,正对着李珉“砰”得一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穆宁戈,多谢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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