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这口气松的还是太早。
此时街上已经宵禁了,黑漆漆的一片,寻不见半个人。
车行驶过码头。
远远的便能看见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船边码着一些货箱,约摸是今晚只装上了部分货,在这里等着明早工人来装剩下的。船身用夜光材料漆着偌大的一个“盛”字,是盛家的货船。
卫兵因此多瞥了一眼。
船仓从圆窗中若隐若现燃着闪烁的火光。
从投出的光晕里,隐约能看见船底下站着好些人,规整的一片白色,咋一看竟像是平日里使馆门外的卫兵们穿着那身白色洋军装。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儿?
卫兵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后座传来一声:“停车。”
卫兵减速将汽车停到路边,还没来得及下去开门,后面已经听到了开门声。
盛月白从车上下来,嘱咐了声:“你们两个在车上等我。”
盛月白步履看似不紧不慢,跟上去才发现其实很快,卫兵才耽搁了片刻,前面的身影已经走的很远了,卫兵便也顾不上锁车门,急忙跟在后面跑。
盛月白听到身后脚步声,缓下步,听不出语气道:“回车上照看他们。”
卫兵脚步滞住。
正犹豫着,孟雁秋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你说留在车上就留在车上啊!小爷凭什么要听你的!你们盛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藏着掖着怕小爷我知道?”
卫兵回头一看,原本应该在车上的两个小的都缀在后边跟着跑来了。
盛月白看了一眼,没再多说话,继续往码头走过去。
通向甲板的道被使馆的卫兵围起来,盛家的几个船员也被拦在里面,远远的见到盛月白,顿时像是见着了主心骨,突然跟卫兵冲撞起来,想突破围圈往外冲。
盛月白抬抬手,让船员们静下来,自己去与卫兵队长说话。
使馆的卫兵却觉得被公然挑衅,扫了威风,有人趁船员后退时突然伸手,冲船员推了一把,一个船员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
盛月白脸色忽然冷下来:“不知贵使馆是出自什么理由扣押我盛家的货船?”
盛月白对人一向宽容和善,温和带笑,从不以权势压人,可一旦真的沉下脸,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气势是很摄人的。
卫兵们一时滞住,推人的那个气焰不复,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
使馆的卫兵队长厉声训斥手底下的人,又吩咐人把摔倒了船员扶起来,好声好气的跟盛月白解释,“盛先生稍安,并非使馆扣押盛家的船,我们只是被借派过来,有人只叫我们守着这艘船,并暂时不要叫船员离开,其他的一概都不许我们过问,我们也只是听吩咐做事。”
“好一句听吩咐做事!”孟雁秋不屑的哼了一声,“你们使馆手伸的倒是长,几句话推的干干净净,谁知道你们说的是人话是鬼话?”
“不敢乱说。”卫兵队长忙道:“吩咐我们的那位大人现下还在船里,您若是不信,可以对证。”
盛月白道:“对证不必,眼见为实。”
卫兵队长松了口气,队列开出一道口子,放了盛月白进去,又赶紧再围上。
孟雁秋被拦在外面,瞪大眼睛趾高气昂的冲人嚷嚷:“你知道小爷是谁吗?你敢拦我!你不要命了!”
“孟雁秋。”
盛月白闻声回头看他一眼,语气平平道:“没人不知道你是谁,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在外面等着。”
卫兵队长正被孟雁秋闹的头疼不已,听见这话一惊。
谁不知道这孟小少爷的脾气,简直比狗还难缠,被人这样一说,岂不更是要闹的不可开交!
可令人惊奇的是,盛先生话落下,孟雁秋竟像是被拔了筛气球,一下蔫巴了下去,半天没吭声。
等盛先生走进船舱不见了影,才又重新鼓起气儿,骂骂咧咧吵嚷着“谁稀罕”之类的话。
却不再喊着要进去了。
船仓前面是船员们的住处,后边才是货箱,引路的船员跟在盛月白身侧,低声讲述来龙去脉:“十三天前,民师大学乔教授的爱徒在上学路上失踪,官府四处搜查,这一查,就查不出不得了的事。”
“这两年间,官府案宗上记载的上虞失踪女子悬案陆陆续续归总起来竟多达了上百人,更别说还有些无亲无故,失踪后无人报案的。”
“数量实在恐怖,闹的上虞城人心惶惶的,官府的人最近到处寻人,谁知道竟然会……会……”
盛月白问:“是谁最先发现的?”
“不是我们!本来我们几个都正准备睡觉了,岸上突然上来了个人,说要搜咱们的箱子,我们见他带了公文,便让他搜了,结果刚打开箱子,迎头就撞见了……”
船员声音发颤,“就撞见了那些死尸……”
“那人还在里面?”盛月白问。
“在的!”
随着靠近后仓,已经隐隐能闻到类似肉类发腐的的气味,船员脚下打颤,脚步越来越惊恐不定。
盛月白在后舱外顿步,对身边惊魂未定的船员道:“送到这里就行,先下去吧。”
船员如释重负,连声感激后便逃也似的跑了。
盛月白从舱门走进去,便见到船舱里站着个人,应该是方才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盛月白进门时,正与他往上看的视线对上。
盛月白盯他看了几秒。
那人嘴动了动,像是说了句什么,却很奇怪没听见声音,第二次张嘴,听不出平仄的声音才从有些干涩的嗓子里传出来。
他喊了声:“盛先生。”
盛月白沿台阶走下几阶,走到稍比那人高半个头,微微低头,道:“赫尔曼先生。”
“赫尔曼先生深夜造访盛家货船,不知有何贵干?”
赫尔曼握着一把小刀,盛月白目光审视间,注意到赫尔曼手里的刀从左手倒到了右手,拇指指腹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刀把上不平整的木屑。
盛月白视线回到赫尔曼脸上。
“我……”
赫尔曼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头稍低垂,全然看不出方才在宴厅见时的那副盛气凌人,倒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盛月白收回视线,从楼梯上走下来,越过赫尔曼径直向船舱深处走去。
靠外的几个货箱敞开着,旁边地板上铺着片盖货用的白布,布上停着几具尸身。
船仓弥漫着一股浓郁到令人发呕的腐败之味。
盛月白绕白布缓步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其中唯一一个身着蓝色短袄黑色裙过膝裙的女学生装扮模样的尸身旁边。
女学生长发披散,面容清晰可辨,嘴唇发白皮肤发青,面颊和唇角有擦伤裂口,露在外的皮肤未见腐溃,衣着算得上整洁,黑皮鞋和极易刮丝的白丝袜都还完好无缺的穿在腿上。
盛月白蹲下身,细致瞧了瞧,在丝袜上发现一处勾丝。
盛月白想了想,抬眸朝货箱望过去。
赫尔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货箱旁,见盛月白望过来,立即将手中捏着那根极细的丝线举高了些,低声道:“丝袜上只有左腿小腿右侧一处破损,我在箱边的一根细木刺上找到的,应是放进去或是方才抬出来的时候刮破的。”
盛月白转回头去,思索片刻,朝腿上那处勾丝伸出手去。
“我来。”
赫尔曼在盛月白身旁半蹲下来,揪住丝袜,动作流利的拿手上的小刀划开,刀随手放到地板上,双手扯住两侧一扯,“呲喇”一声,丝袜便成了他手中两缕轻飘飘的碎布。
赫尔曼做完这些,朝身边看过去,这才发现盛月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正偏头瞧着他。
赫尔曼愣住,举着那两片碎布,看看盛月白,又低头看看自己,神色茫然,轻声问:“……怎么?”
盛月白摇头,复低下头去看那具女尸被丝袜掩盖下的腿。
腿上果然有见不得人的端倪。
细小的抓痕遍布了整条腿,或深或浅,有长有短,有几道伤口陷进肉里,边缘的皮肤开绽,不像是人的指甲能抓挠出的深度。
盛月白掩住唇,稍稍凑近了些。
赫尔曼的声音再次从身侧传来,“我方才看过了,前面几人腿上也有同样的伤痕,但从伤口以及皮肤溃烂情况看,这些人并非同一时间——”
话没说完,盛月白眉头忽然抑制不住的微微蹙起,他站起身,转头快步向外走去。
脚下走得太急,脚尖没提防的在台阶上绊了一下。
盛月白眼前一晃,眼睛下意识闭上。
手腕上却忽然一紧,“小心。”
盛月白稳住身形,脚下站好,赫尔曼一步跨过两级台阶,走到盛月白身侧。
“先出去吧。”声音放得很低,极轻,即使盛月白此刻头晕脑胀,也并不觉有丝毫不舒服。
盛月白头晕的不想说话,由着身旁的人将他扶出去。
船舱出口因为有台阶的原因,舱门比舱内那儿要矮上一大截,赫尔曼进来时注意到了,出去时却只顾着低头看旁边了,全然忘了要顾头顶。
于是脚刚跨出去,脑袋便“哐当”一声磕到了船梁。
赫尔曼捂着额头痛苦的闷吭了声。
盛月白应声转头看过去,却只赫尔曼头一手捂在额上,脸掩在投下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扶他的手却仍极为绅士的没有放下。
盛月白视线在赫尔曼手上停了一刻,将手收了回来,先行一步出了船舱。
海风吹过来,带着咸味的冷风将从船舱里带出来的腐臭味吹的散去,胃里涌上来的那股恶心感也散去不少。
盛月白垂眼又看向赫尔曼手里。
他手里握着一张帕子,方才盛月白就是隔着手套,撑在赫尔曼手心里这张帕子上。
大约是有洁癖。盛月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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