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路上行人无几。
乳白色的晨雾尚未散去,缭绕在龙城之上,如梦似幻,仿佛置身于云海。
宇文素一行人已即将出城。
这时,偏偏从背后传来扬鞭打马声,马蹄声狂乱,马嘶声惊云。
“且留步。”是大将军慕容恪的声音。
车队停了下来,宇文素下了马车,便看见刚刚从马背上跃下的慕容儁,还有慕容恪及数十扈从。
不是不能骑马么,慕容恪眼里的无奈说明了一切,如若他想要怎样,旁人怕是劝不住的。
慕容儁脸色苍白,笑着说道:“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宇文素回头与蓝曦臣眼神相接,便随着慕容儁去了高高的城墙上。
两人缓慢的走着,霞光穿过云层与薄雾照在身上,朝阳在不知不觉间已缓缓升起。
时光总是流逝的这样快,让人猝不及防。
“素素,”他停下脚步,看着宇文素,直言不讳道:“留下来。”
想过他可能会说的各种话,唯独没有这一句。
宇文素怔住了。
“留下来,”他又重复一遍,那神情与语气甚是神圣而庄严,仿佛在念某种神秘的咒语,仿佛想要用天地间最神奇的一种魔力留住她。
宇文素朱唇微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留下来,帮我实现汉化的愿望。”他的目中凝着火炬一样的精光,映着朝霞,说不出的奇丽耀眼。
“世子,”宇文素声线极低,她并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婉拒。
他却打断了她,正色道:“留下来。我保证,在有生之年,不会入主中原,不会举兵南下。只在辽东,你和我,还有燕国。”
宇文素的脸上竟也似有些动容之色。
“你和我,共同实现汉化的愿望,让我燕国的子民世世代代都会视汉人为同胞,与汉人互亲互助,和平共处。”
“世子,”她的确有被深深撼动,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番话对于骄傲自信的慕容儁来说,有多么不容易。
“我也保证,燕国臣于晋,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不会割据自立。且会联合段部与凉,共同伐赵,以举国之力助司马昱收复河山。”这话极尽诱惑,因为深知他是言出必践之人。
宇文素微微垂下眼眸,内心暗潮涌动,如若真是这样,司马昱的一统天下将会容易的多,可是……看着远处等待着她的,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几个人,她动摇了,应该说方才动摇的念头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慕容儁将她的情绪变化分毫不漏的尽收眼底,他也料到宇文素定会如此,骄傲自信如她,又怎么可能会轻易臣服于别人。
“如若不然,”他的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沉稳,不带一点波澜起伏,也听不出有半分失望或者是失落。
宇文素抬眸看他,接下来要说的,兴许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原本就拥有世上最强劲霸道的锐气。
“十年后,将举兵南下,我,会亲手将天下送到你手里。”慕容儁凝视着她,他的眼睛形同美玉明珠,蕴含其中,越看越清澈秀丽。
这样的眼神,纯粹安详,不怒而威。定是具有非常深厚的修养,才会如此。
传说拥有这种神相之人,定会有非凡的作为。
宇文素瞧得痴了,第一次见面之时她便发现了的。
他原本,的确会有非凡的作为,也差一点实现了一统天下的理想与抱负,不幸的是,他的英年早逝,终是统一未遂。
“素素,”慕容儁在她眼里又捕捉到了那种莫名的悲伤,从第一次见面就有的那种悲伤,只是这一次,却更重更浓。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胸怀壮志之人苟延残喘,说不出的怜悯与同情,说不出的惋惜与悲戚。
“我,并不喜欢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慕容儁沉声道,略微有些冷峻。
宇文素收回目光,却收不回摇摇欲坠的酸涩。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她看着脚下的青砖,这里,也曾留下过足迹,可用不了多久,终会被细雨微风抹去。所谓的沧海桑田,也不过是刹那间的枯荣轮回。
“你说。”他的语气又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柔。
“以后,不要骑马,出行皆乘马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错了,他的睿智与多疑,不难猜出原因。
他微微错愕的眼神,带着一种似感动似欢悦的情绪,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去细想。
“好。”他笑了,笑意温柔。脸色却也越发的苍白。
“不要贪杯,不要熬夜,不要骑马,更不要说话不算数。”她的眼里是无法描述的一种情意,千丝万缕将他层层缠住,慕容儁只觉得心里涌上来的那股暖意温热又冷冽,在他的眼角挣扎纠缠。
“好。”他的语声低沉。
宇文素垂下眼眸,告辞。
她走开数步,又陡然停下,回头看他,他的薄绸紫衫随风飘荡。他却像一座大山一样屹立在阳光下,他英俊傲慢的脸上一双神藏之目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那眼里的殷切期盼与痛苦失落那样惊心动魄。
他怕是没有想到宇文素会突然驻足回眸,以至于来不及掩饰最真实的情绪。
这一别,这一生,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转身,向他奔去,投入他怀里,他眼角辗转徘徊的那股暖意就在一瞬间决堤了,温热又冷冽的滑过她的耳畔,怕是总有些也落在了她心上。
原本以为,无非离别,也只是一次寻常的离别而已。可一旦临到跟前,却仿佛有人用力的撕扯着他的心脏,以至于,这颗支离破碎的心脏,从此后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从此后,心里也只剩下一个人与一个名字,那个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好似只是为了来填满他的心,然后,在他的心上用力刻上‘宇文素’三个字。
宇文素从他怀里挣脱,扭身离开。
“阿干!”慕容恪悚然的惊呼声从背后传来。
宇文素脚步微顿,她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慕容恪不会叫出哥哥这个称呼。定是发生了让他情绪失控的事。
但她更加清楚,自己一旦回头看,哪怕只是看一眼,怕是再也走不了了。她不但没有回头,甚至加快了脚步,飞也似的跑下城墙。
躲在角落,额头贴在墙上,眼泪疯狂的流了下来。
蓝曦臣看到她背负着手缓缓踱步而来,一如从前那般淡定从容,只是,她没有抬眼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脸上却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甚是冷漠决绝。
他的心脏陡地一跳,似乎她正在以她的方式与自己作别。似乎,被弃之而去的人并非是慕容儁,而是他自己。这种感觉诡异却又甚是强烈。
她像是随时会消失不见。她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随时消失不见。所以,她的决绝不是对任何人,是对她自己。
宇文素优雅的上了马车,轻轻放下锦帘,她的声音自帘内响起:“启程。”
一如从前那般明朗清越,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断然决绝。燕国龙城的这段时光,就在‘启程’这两个字之后,画下句点。
马蹄踏碎绿堤,漫天风沙浩荡,此去经年,终究会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怕是只有千里江山。
小楼春,绿杨红桃和春住,
寻遍芳菲路,行云流水,终于何处,
半卷画帘,春已暮。
夜难寐,薄衾轻寒,披衣立尽风露,
梦里翩跹清影,红袖乱舞,
杳霭流玉,星月微冷,一片情痴,更与何人诉?
朝朝,暮暮,到头来,千里江山分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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