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初春时离开,春末时归来,却恍如隔世。江南的景色温婉秀丽,入目皆是大片大片的绿色,与漫天风沙的塞北之地截然不同。

    和风吹的人甚是慵懒,一路上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抵达彭城(徐州)以后才逐渐松弛下来。

    进了建康,风中馥郁的奇香一阵浓似一阵,这香气……某段回忆骤不及防的就被唤醒了。

    还记得那人当时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欣喜,

    “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

    宇文素不禁笑了出来,往事,真的是历历在目啊。

    “素素,快看快看,官道两旁种的全是迷香!”魏无羡大惊小怪的叫着。

    “是迷迭香。”蓝忘机忍不住纠正。

    虽只一字之差,意境却是天壤之别,一个像生在常年见不得光的地方,另一个则像是长在神秘的仙山上。

    宇文素恍若未闻,她端坐在车内,甚至连向窗外瞄一眼都没有。

    蓝曦臣与谢安四目相接,她怕是仍在介怀。

    而宇文素心里比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果然还是一贯的幼稚,一边不屑一边却又不自觉的笑了。

    暮色近了。

    原来,她内心柔软也只在某些时候,大多时候心如磐石。比她自己所了解的还要坚、硬一些。

    一旦有人触及她的底线,心里坍塌的那个角,怕是再也粘合不上了,即使粘合成原来的样子,也还是会留下痕迹,总归无法恢复原样。

    然而,她也远比自己所了解的还要更容易心软些的。

    那一道道裂痕,不也正是每一段回忆的坐标么,一如迷迭香,根深蒂固的藏在心里的某个位置,一如从前。

    马车缓缓进了都城,走御道,从城西一路到城东,朱雀桥边秦淮河畔,愈近东城,香气也就越发浓重。

    斜阳还有些余光,依依不舍的在天空延伸,愈来愈远,愈来愈浅。

    眼看,又要天黑了。

    栖霞山上栖霞寺,雨花台前雨花石。

    过御道,秦淮岸,钟山依旧,石头亦然,

    长干里有平民千户,乌衣巷中王公贵族,

    风送迷迭香,直至后湖到横塘,

    东城西向,有人立尽斜阳。

    建康。青溪。会稽王别苑。

    会稽王司马昱正立于府门外,这也是他近来每一日必做之事,从黄昏到华灯初上,他都会在那里,且风雨无阻。

    今儿个,总算是等到了。

    众人寒暄行礼。

    会稽王若无其事的越过众人,于宇文素跟前止步。

    他墨绿色的靴子面上纤尘不染,宇文素垂首低眉盯着他的鞋面,但见她身姿端正躬身一揖,朗声道:“拜见王爷!”

    会稽王一时竟愣住了,如此生分。心念一转,脸上便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怀秀领着众人前往厅中用膳,宇文素则极不情愿的被会稽王点名叫到了书房。

    蓝曦臣多少都有些不安,却又不断自我开解,有些事总要去面对。相信自己,更应信她才是。

    二人端坐在几案边,不动不言,仿若两尊石像。会稽王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而宇文素始终未抬眼看他。

    他将一个装满五颜六色圆珠子的盘子推至她面前,宇文素只是瞥了一眼,她的瞳孔渐渐收缩,不自觉的皱了皱鼻子,嘴角跟着便扬了上去,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这么艳丽的糖,难道会是水果糖?”

    会稽王偷偷的笑了一下。

    她接着挑了一颗鲜红如樱桃一样的糖珠子放进口中,吮了几下,眉头便皱了起来,会稽王的眉头便也跟着皱了起来,眼里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这味道怎么怪怪的?”她喃喃道,虽然甜,却有一股甚是奇怪的味道,很香,又想不起来是哪种香。

    “怀秀要不要尝尝?”宇文素拿了一颗递给他,怀秀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满眼俱是悚然之色。

    “这又不是毒药,你怕什么?”宇文素微滞,然后扭脸将手里的糖递给会稽王,谁料,会稽王的头摇的更快。

    “这个,这个,”宇文素见他二人神色有异,戏精立时附体,只见她两手死死抓着脖子,嘶哑的呻、吟道:“难道,难道,有,有,毒……”眼看着人不行了。

    会稽王心胆俱裂,急声道:“怀秀,快传御医!”

    怀秀眼见宇文素活不成了,顿时魂也飞了一半魄也散了一半,正欲推门往外冲。

    宇文素突然伏在桌子上大笑不止。

    会稽王:“……”

    怀秀:“……”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宇文素忽然敛容屏气,神情甚是庄肃,直瞪着会稽王。

    当二人的眼神交汇,他的眼里充满了无法描述的柔情,唇边笑意同样温软,笑着说道:“终于肯看本王了?”

    宇文素眼睫颤动,眼帘便不自觉的垂了下去,扭头说道:“怀秀你来说。”

    怀秀胆战心惊的看着会稽王,会稽王笑了笑,算是默许。

    “王爷闲来无事,便琢磨着亲自给宇文公子做些糖,只是,只是,”怀秀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说道:“只是加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在里面。”

    “加了何物?”宇文素直问。

    怀秀迂回到门边,小声说道:“可能有朱砂,胭脂,蔻丹,蓝矾叶……奴才并不确定。”说完推开门逃命似的溜了。

    “司马昱!”宇文素简直哭笑不得。

    “大胆!”会稽王肃容道,但眼里的笑意却越发的深了。

    相互凝视着,片刻,亦同时笑了出来。

    他就坐在灯下,神态安详,笑容平和亲切,却透着与生俱来的华贵气派,霞姿月韵,不可向迩,就像初见时那样,若仔细看,却也不尽相同。

    他变得成熟了,更加自信了,也更加俊朗了。

    如若说从前的他,身上只有王爷的气度,而今,俨然有了些帝王的威仪。

    宇文素心生安慰,经过了一些磨砺与挫折,人总会成长。她却不知,他的成长只是想做她心里期望的那个人。因为怕她失望。

    凝视着她盈净雪白的小脸,那双明澈干净的眼眸,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打击与委屈似乎在顷刻间全忘了。

    “素素,”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开始。

    宇文素看着他,原本郁结于心的怨气一下子荡然无存。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根本没有真的怪过他。

    她并未忘记他说过的话,调查身世,也不过是为了帮她找到家人罢了。她从来都知道的。

    “不说,我走了。”宇文素起身。

    会稽王怔住了,到底还是那个我行我素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

    见他不说话,却也没有起身挽留。宇文素心一横,扭身就走。

    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她回眸一看,会稽王正垂着头,一只手捂着胸口,弓着腰,那模样似乎很是痛苦。

    “怎么了这是?”她冲到跟前屈膝跪坐,接着拉开他的手,在他胸口抹了抹。

    “是心口疼么?”她蹙着眉头,眼里的担心与害怕那样重。

    会稽王心里一紧。

    “快告诉我究竟是哪里疼?”宇文素直看着他,心里各种不好的猜测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

    会稽王眼睫微颤,心虚的说道:“本王逗你而已。”

    宇文素一怔,眼里的担忧瞬间变成了愤怒,抚在他胸口的手掌瞬间攥成了拳头。

    “司马昱!”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了他身上。他不动不躲,宇文素却并未因此而消气,甚至更气。

    “我再也不要理你!”起身准备离开。

    会稽王亦起身,飞快抓着她的手臂,任她怎样反抗挣扎终是紧紧拥她在怀里。

    这是在兰亭台那晚,就想要对她做的事。

    “只一次。以后不会了。”他的语声低沉沙哑,就在耳畔。

    一想到他的结局,郁结于心忧愤而死(历史记载),宇文素的眼泪便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他怕是永远不会明白她方才有多么害怕。

    这也是在兰亭台那晚,心里那股莫名的悲恸让她很想很想哭。

    “以后真的不会了。”他的语声越发的轻柔,听在她耳里却越发的沉重。

    “先放开再说。”宇文素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会稽王却像没有听到一样。

    “你再不放开,我真的生气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却清晰的感觉到了他心里那份浓的化不开的温柔,是她不敢也不能触及的地方。

    他有片刻的恍惚,在十几岁时已有了结发妻子,嫔妃、侍妾,却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胸口很烫,甚至真的有些痛,心脏在不停收缩,最后缩到只有指尖尖那般大小,红鲜红鲜,凝成了一滴血。

    “王爷,”她只是这样绵软的一声轻唤,会稽王顷刻间破了防。

    “即兴表演到此结束。”会稽王放开手,眼里带着三分戏谑七分得意的表情看着她。

    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在做戏,然后饶有兴致的看她掉进一个又一个他亲手挖的陷阱里面。

    宇文素怔了怔,牙齿咬的咯咯响,这个幼稚鬼。

    “与本王说说在辽东都发生了些什么?”他缓缓坐下,顺手将那盘五颜六色的糖果倒进了纸篓里面。

    宇文素呼通一坐,怒目而视道:“我还没有吃东西,王爷不如请谢安石过来细说。”

    会稽王正色道:“少吃一些对身体好,本王瞧着,你似乎,这脸,似乎,”说着仔细端详起来。

    宇文素不由自主的摸着自己的脸,问道:“脸变大了吗?是不是变大了?”

    会稽王差点绷不住,一本正经地说道:“的确如此。”

    宇文素瞬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自言自语道:“看来要节食一段时间了。”

    会稽王却忽然说道:“去用膳吧,今日有桂花糕。”

    宇文素:“……”

    “何时回云深不知处?”蓝曦臣见她回来以后坐在那里一直发呆,不免有些担忧,也甚是认真的玩了一会猜猜猜。

    “很快。”宇文素仰脸看他。

    两人眼里同时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泽芜君在想什么?”她问。

    “想你所想。”他回。

    宇文素小脸瞬间变得嫣红,娇嗔道:“泽芜君学坏了。”

    “哦?难道不是要回去种花?”蓝曦臣故作一脸茫然。

    宇文素微顿,无法置信的晃了晃脑袋,不可思议的说道:“果然学坏了!”

    蓝曦臣朗然而笑。

    宇文素却忽然呆住了,像是受到了惊吓,蓝曦臣似乎被她感染到,一股寒意瞬间自脚底往上直爬。

    因为方才的笑声,分明是两个人的。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而方才,宇文素却并没有笑。

    这里也并没有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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