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晨间有雾,罩在河面上,远远望去竟似泛着温热之息。实际上晨雾潮湿而微冷,落在宇文素身上,她的发丝越发显得漆黑,脸与颈子也越发显得苍白。
她原本以为自己有读过一丢丢《晋书》,以为自己已窥破了天机,所以自以为能够助会稽王司马昱收复河山,成就他的一番皇图霸业。原本有些小聪明的人,也大都喜欢异想天开的。她只是个普通人,她也绝不能例外。
她想要让他与秦皇汉武一样,会被后人大力推崇,让世人皆知,他亦有席卷天下的雄才大略,
她想要让他能够载入史册的伟大功绩不胜枚举,绝不会只留下那寥寥数语的一页,
她想要让他青史留名,绝不会被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她想要让他一世长久且安稳喜乐,绝不会忧愤而死……
而她却并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会一边不顾一切,一边却又立意分明——仅此而已。
“蓝湛,素素在桥上站着快有半个时辰了,你说她在想什么?”魏无羡看着雾里的那个人,若隐若现,快要被吞噬掉了的感觉,心里竟莫名有些恐慌。
蓝忘机似轻轻叹息了一下。
“难怪她闷闷不乐,这还是她第一次吵架没吵赢。”魏无羡语声沉重。
蓝忘机微侧目看他,这措词……
“而且,败的一塌糊涂。”魏无羡恨恨道,恨不得把托娅揪出来胖揍一顿。
蓝忘机又似叹息了一声。被抓住了软肋,她自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杀伐果决。人一旦有所顾忌,做起事来难免会束手束脚。
“她说‘托娅’就是托娅,会不会又是她的第六感?”魏无羡问。
蓝忘机始终沉默着。那钦不愿透露的那件事,怕也正是与‘托娅’的身份有关。其其格是她所生,却又似乎没那么简单。她看着宇文素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件亲手制作的……东西,那绝不是属于一个母亲的眼神,绝不是。
“蓝湛,快看快看!”魏无羡忽然压低声音,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会稽王于小桥一端背负着手徐徐而行,已将要到了宇文素身边。
凄迷的雾气中,他缓缓走来,修长挺拔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寞,他淡淡的眼神里又好似含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欢悦之情,仿佛就算天塌下来,只要心里的那一丝希冀还在,他仍会满心欢喜。
可那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的模样,却让人总忍不住心疼。
会稽王停在她跟前,冲她一笑,怎么看都有些随意,就连语气也充满了漫不经心:“天,晴了。”
宇文素侧过脸,微微昂起头,阳光还不能穿透浓雾,看起来那般遥远与渺茫。
“王爷,我想见桓温。”她明澈的眼眸在雾气中依旧亮如辰星。这是一直在黑暗中照亮他前行的那双眼睛。明亮纯粹,点尘不染。
他的心脏不禁倏地跳了一下,又一下,且越来越快。
然后他忽然问出了一个以为这一生都不会问的问题:“分开的这些日子,你有想念过本王么?”
宇文素一怔,连忙垂下眼帘,却并没有遮住她瞬间红了的眼圈。
“喏,快看看这是什么。”他忽然换了话题,接着递给宇文素一个类似于信函的东西。
“桓温的拜贴?”宇文素惊呼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会稽王朗然而笑,打趣道:“到底是大仙,神机妙算。”
宇文素无声的笑了,两人玉立而视,雾气好似已在不知不觉间散去,阳光终于穿透云层与阴霾落在了大地上,迷迭香的香气随风来了又走,去了又回。
“好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魏无羡喃喃道。
蓝忘机轻轻‘咳’了一下。
“蓝湛你是不是着凉了?”魏无羡不无担忧的转过头看着他。
蓝忘机连连眨了眨眼睫。
魏无羡一皱眉,问道:“蓝湛,你眼睛是怎么了?”
蓝忘机微微扭回头便不再看他。
魏无羡扑过去扳正他的身子,直嚷:“快给我看看。”
两人凝视着,魏无羡忽然放开他,弓着腰捂着肚子:“好像吃坏了肚子,我去去就回。”说完逃命似的溜了。
只因他在蓝忘机的瞳孔里看见了玉树临风的蓝曦臣。
“兄长,”蓝忘机只好临时客串捣蛋鬼的家长,可这次捣蛋鬼是把班主任给得罪了。
蓝曦臣淡淡一笑,继而微微颔首。
似乎全然不懂蓝忘机脸上与眼底的那些不安之情。
“在聊什么?”宇文素喜笑盈盈的走过来。
蓝忘机道:“我去看看魏婴。”说完走了。
宇文素一愣,自言自语嘀咕‘蓝湛在搞什么鬼?’
蓝曦臣再看那小桥上面,早已空无一人,会稽王也已不知所踪。
“我才刚到而已。”蓝曦臣温柔的看着她。
“昨夜睡得好吗?”她诡异的小眼神带着三分戏谑三分调戏与四分得意。
一想起昨夜,蓝曦臣的一股无名怒火油然而生。
“总有一天,我会加倍讨回来。”他淡淡一笑,可这简短的一句话却仿佛比世上的任何情话都还要撩人。
宇文素果然怔住了,有一种甚是陌生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很酥很酥,一直酥到骨子里的感觉。她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也并非她以为的那般‘正’,甚至很坏,却让她无比悸动。
看着她绯红的脸颊,蓝曦臣心里不禁有些微微的快意。
“你觉得,阿丽塔还在不在人世?”两人于园里并肩而行,蓝曦臣侧过脸看她,人在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的。
宇文素仰起脸,神情甚是凝重的说道:“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蓝曦臣颔首,与自己所想一致:“楼兰王阿宥连呢?他会是失踪还是?”
“也许,大婚之日就已被杀了。”宇文素看着前方,仿佛看见了漫天风沙里那个披着红色披风的楼兰王。
“所以,楼兰王阿宥连其实并不想与托娅共度一生。”蓝曦臣分析道。
宇文素点了点头:“他爱的那个人,其实是阿丽塔。”
“这一切都只是托娅的谎言。”蓝曦臣道。
“却骗过了许多人,就连昙陀陀也以为托娅是善良无辜之人。”宇文素不禁感慨万千,若说这演技当真无人能比。
“可在贺兰山,有一天的夜里,她却抓着我的手一直哭,还感谢我能够陪在你身边。”蓝曦臣有些迷茫,那哭声那感觉如此真实,并不像虚情假意。
宇文素微滞,她从不怀疑蓝曦臣的判断。难道还会有什么隐情?
“她变回阿丽塔的时候,说如果是哥哥与妹妹……”他没有说下去,但他相信她会懂。
宇文素果然懂了,她的娥眉不自觉的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如若,一切都只是托娅的谎言,其其格与那钦也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又怎么会是哥哥与妹妹……”
蓝曦臣不禁也皱起了眉头,“究竟漏掉了哪些细节?
“先不管这些。眼下北上伐赵最为重要。”宇文素正色道。
蓝曦臣沉思片刻,长出了口气:“也罢。”
“明日桓温会过来此处,泽芜君以为他的用意会是什么?”宇文素问道。
蓝曦臣满含深意的看着她,满含深意的笑了一下,说道:“你不是早已知道。”
宇文素眼波流转,细声道:“但我想听泽芜君说。”
蓝曦臣微微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宇文素一怔,顿时气呼呼的抗议:“人家在说正事。”
蓝曦臣心里偷着乐,面上却仍然没有任何表情,直言道:“我也并非在说笑。”
“你!”宇文素停下来直瞪着他。
“重中之重,是攻下洛阳之后。”蓝曦臣正色道。
宇文素仔细思忖,颔首道:“的确。”
“毕竟,桓温仍是晋人,是北伐的大将军。”蓝曦臣意有所指。
“所以,绝不能让他自生自灭。”宇文素目中突然精光一闪,她自然领会到了他话里的深意。
蓝曦臣便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洛阳与长安。”宇文素朗声道。
蓝曦臣看着她,竟有些恍惚,那个杀伐果决的人顷刻间又回来了,似乎随便几句话就可以指点江山。
“泽芜君要不要先回云深不知处?”她的声线不自觉的低了许多。
蓝曦臣侧目而视,有意逗她道:“不想我在身边?”
宇文素惊慌失措的直摇头。
蓝曦臣哑然失笑。
“其实,我也已想到了的。”他重新迈开步子,她的脚步便随着他的脚步而移动着。
“想到什么?”宇文素问。
“玄门百家中怕是出现了问题。”他淡淡的说。
“比如?”她问。
“你可还记得姚琼英曾连连刺杀风闻司三人?”他又停了下来。
宇文素亦停了下来,“记得。”
“她杀人的目的明确。
而她背后的人,怕是利益驱使。这一次托娅能去云深不知处,怕是,有了领路人。”他缓缓道,
眉头便不自觉的皱了起来,“人往往为了自己的欲望,会做出一些违背良心之事。”
他忽然想起了金光瑶,宇文素亦是。当两人四目相接,便瞬间明白了彼此所想。
“你为何从不问我金光瑶?”蓝曦臣凝视着她。
宇文素目定口呆,明明被审问的人应该是他,为何自己却会心虚?
“你难道不想知道?还是,已全部了解过?”他又问。
宇文素垂下头,小手无意识的搓着佩玉上的穗子。
“我,”她终于仰起脸看他,问道:“泽芜君与金光瑶只是结拜兄弟的那种关系么?知心好友?还是,”
“还是什么?”蓝曦臣眼里的鼓励与期待很明显,只要她问出来,这个心结也就解了一大半。
“还是,还是,”她的声音却愈来愈小。
“嗯?”蓝曦臣心急如焚。
“你根本也是知道的!”宇文素忽然很生气很委屈,一扭身跑掉了。
蓝曦臣怔在那里,不禁想起那钦曾经说过的话,她的‘不确定’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不解释’。
明知道她心思细腻,脆弱多疑,自己为何总要等她来问。
总担心她会受伤,到头来伤她最深的人却是自己。
她一次次鼓起勇气靠过来,而自己却一次次亲手将她推开。
只是因为她比自己先一步付出真心吗?所以自己才会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自己凭什么以为她真的会一直留在身边?
只是因为自己是她所谓的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
所以她从来都只是倾慕与崇拜。两个人即便很亲昵,却仍然觉得很不真实。
蓝曦臣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与多疑。
但他很确定,如若宇文素离他而去了,他会疯掉。
就像午夜梦回之时,她就在身边,却仍忍不住心痛。总担心哪一次醒来,再也看不到她了。
“素素。”他追过去,在心里叫着她的名字,很多很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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