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夜未央。

    会稽王第一次觉得黑夜竟然可以如此漫长,面对死亡时原本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害怕,可怕的是那人身陷囹圄,而自己却只能束手旁观,无能为力。

    如果重来一次,自己还会放她去么?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在他心里来来回回问了一遍又一遍,波澜不惊之下是一个人不停地挣扎。

    会稽王抬头望月,看满天星河,如今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喜欢,我在看的那颗星星,那个人此刻是不是也正在看着?这里的月色凉如水,那边的月色是不是也是一样?

    纵隔天涯,亦若比邻,甚至可以穿越千年,千年前的人在看的星月,千年后的人也在看着。

    “这些杀手,似是认得你。”会稽王道,“赵国内,可有故交?”

    那钦微滞,仔细想了一下,说道:“我曾与昙陀陀在赵国留宿过几日。”

    就是兰陵金氏除邪祟那次。会稽王深知那钦不会有所隐瞒,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心里仍有疑惑,这些人并非是出自正规军,亦非是一般的江湖人,倒似与姑苏蓝氏那样,来自于玄门百家。

    一道锐利的光线飞射而来,那钦掠起将那道光拈在指间。

    缓缓递到会稽王面前:“字条。”

    会稽王接过,摊开来,原来竟是一幅巴掌大的画,这画的线条极其简单,没有风骨,亦没有韵致,却出奇的生动传神,会稽王细细欣赏,唇角微微一动,看了又看,似是舍不得移开视线。

    那钦见他面上欢悦,不自觉凑过来,看了半天也未能领会其意。

    会稽王语声温软,带着宠溺的笑意,给那钦解惑:“这一只笔墨极轻极淡的巨型老虎代表着石虎,似在打瞌睡,大有迟暮之意;而这只额间带有一个王字的猫,就是素素,她此刻很安全,”很明显,他的温软与宠溺皆是因画这幅画的那个人。

    那钦怔住了,呆了呆才问道:“王爷如何看出这只猫是素素?又如何看出她此刻很安全?”

    会稽王黯然道:“本王的理解,虎乃百兽之王,素素本是代替本王遭劫此难,故,她的意思是她只是顶着个‘王’的身份,却又并非是真正的‘王’,但她却将‘王’演的让敌人真假难辨,”

    缓了缓,会稽王又再温柔的笑道:“你再看,这只猫是直立在石虎面前,大有我行我素之意,自然是人身安全,且甚是得意。”

    那钦颔首,原来如此。

    “那另一只闭着眼睛的老虎是什么意思?”那钦又问,“这只老虎笔墨很重,几乎透纸而出。”

    会稽王眼里幽微迂回的深情那样宛转动人,他并没有回话。那钦看着他的神情,似乎也有些懂了。

    这只笔墨浓重的老虎自然代表的是会稽王,之所以闭着眼睛,是让会稽王莫要担忧。

    会稽王将画卷折好,小心的放在一个甚是精美的机巧盒子里面,那样小心翼翼,就好似放起来的是个无价之宝。

    长安以西。细柳。

    “王爷且就寝吧。”冉闵一抱拳,转身欲走。

    宇文素连忙起身,冉闵顿住脚步。

    “王爷是还有其他吩咐么?”冉闵问。

    宇文素犹疑半晌,终是摇了摇头。

    冉闵再抱拳便退了出去。

    宇文素惶惶不安,这是军营,是敌人的军营,处处都可能有危险,又怎么能安心睡觉。万一有人闯进来该如何是好?先找一个防身的武器再说,一念至此便在帐内翻腾起来。

    “王爷在找什么?”冉闵不知何时又折回帐里。

    吓得宇文素一个机灵,皮笑肉不笑的冲他笑了笑,说道:“并没有。”

    “用这个敷一下。”说着递给宇文素一个小布袋,宇文素接过,触手极为冰冷,略一思忖,恍然大悟,这里竟有冰块。

    将冰袋轻轻敷在额头,那感觉当真是又疼又冰,宇文素眉心微蹙,呆呆的望着地面。

    冉闵默然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柄造型奇特的匕首,往宇文素跟前一送,道:“王爷且拿去防身。”

    宇文素眼睫微颤,抬眸看他,见他神色仍是一如从前的冷淡疏离,原本想要说的一些感激之类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接过匕首微微一笑道:“多谢。”

    冉闵回以颔首。走至门边,又自回首,低声说道:“此军帐为属下专用,旁人不会擅自闯入,王爷大可不必担心。”说完掀开门帘走掉了。

    宇文素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合衣倒在榻上,这一晚的曲折离奇够人回味很久。赵国竟然也有豢养江湖人,且个个都是高手,倒让人有些意外,兵力雄厚的赵国为何还要如此?不禁又联想到燕国那些来自于西域的黑袍‘巫师’……

    宇文素做了一个梦,梦见蓝曦臣来了,他静静地坐在榻畔看着她,他的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他原本修长柔润的手指不知为何变得粗糙扎人,抚在脸上让人甚为不适,宇文素下意识的闪躲。可那只手却如影随形始终抚在她的脸上,宇文素猛地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这一睁眼立时吓了个半死,原来的确有一人坐在榻畔,那人的手刚刚从她的脸上缩回去。带着让人不适的笑容正定定的打量着她。

    宇文素飞快躲到一角,惊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属下麻秋,拜见王爷。”嘴里说着拜见,却分明没有半点拜见的意思,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在榻上,他的手缓慢的伸了伸。

    宇文素抽出匕首对着他,怒声道:“出去。”

    麻秋道:“王爷息怒,属下稍后自然会出去。”说着,胡子拉渣的脸上露出一抹狞笑。

    宇文素花容失色,握着匕首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她很清楚如果这个人硬扑过来,自己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接着,将匕首一转方向直指自己的颈项,呵斥道:“你再不出去,本王,本王,”

    麻秋继续狞笑着截口道:“王爷万万不可,这匕首还是交给属下吧,再伤着您的贵体,”说着往宇文素扑去。

    宇文素还未反应过来两只手腕就被麻秋抓在了手里,并将她死死按在榻上,麻秋左手再一用力,她握着匕首的右手一吃疼就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匕首便脱手而去。

    “王爷您不会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有今天没明天的,能快活一时就赚了一时。”麻秋道,“谁叫您生的如此细皮嫩肉,比那些娘们还要俊,”说着俯下头。

    宇文素心胆俱裂,绝望的闭起眼眸。

    “侯爷?”麻秋惊呼。

    宇文素倏地睁开双眼,见冉闵正将麻秋从自己身上拎开,就像老鹰抓小鸡那样。

    “滚出去!”冉闵沉声道。

    麻秋恼羞成怒,愤恨的说道:“你莫要以为天王宠你就谁都不放在眼里,天王总也有不在的时候。”

    冉闵冷冷道:“你是在诅咒天王?”

    麻秋悚然心惊,直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冉闵问:“那你是哪个意思?不如,且去天王跟前说个明白。”说完拎着麻秋阔步而行。

    麻秋见冉闵如此,立即抱着他的大腿直求饶:“侯爷侯爷,属下知错了,属下知错了,您饶了属下这次吧。”

    冉闵停了下来,问道:“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麻秋直点头。

    冉闵一松手,麻秋双膝跪地,大耳刮子直抽自己,抽的那叫一个清脆响亮,道:“属下不该擅闯侯爷的军帐,不该,不该对王爷不尊,不该,不该胡言乱语。”

    待他差不多抽了四五十个大耳刮子,那张粗犷的脸抽的跟猪头一样,冉闵才叫停,接着一脚给踹了出去。

    宇文素缩在角落抱着胳膊低声抽泣着,冉闵亲自打了温水过来,湿了手巾递给宇文素,宇文素接过手巾,飞快爬起来冲到水盆边将脸和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原本雪白的面颊和双手亦是大片嫣红,像是要沁出血来,看那意思非要给洗下来一层皮不可。

    冉闵抓着她的胳膊不准她继续,口气平淡的说道:“王爷,请冷静一下。”

    宇文素愣了一下,拼命忍着不哭,但由于惊吓过度,眼泪根本不受控制。

    平时最瞧不起大男人哭哭啼啼,而眼前这个人的哭泣却让人莫名的有些揪心,冉闵有些迷惘,却也并未深思,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一下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冉闵重新拿了手巾给她,似是叹了口气,极轻极轻,听在人的耳里像来自极遥远的地方。

    “我会杀了他。”冉闵忽然说道。

    宇文素抹了抹眼泪,仰起脸,他面色如常,还是那样冷淡疏离。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冉闵低眉凝视,缓缓说道:“我一定会亲手杀了麻秋。”

    宇文素长出一口气,眼泪总算是止住了,却仍时不时的抽噎一下。

    “收拾一下,大王邀请王爷过去用膳。”冉闵放开抓着她胳膊的手,眼里有些担忧的神色。

    宇文素用手巾擦了擦把脸,随他去了石虎的幄帐。

    幄帐中间有一个大火炉,上面架着一口大锅,锅里面炖着大块大块的肉,肉香味很浓郁,应该炖了很久。

    石虎赐座,宇文素与冉闵入座。这时有下人拿起叉子,望着宇文素问道:“王爷,您是要食哪个部位?”

    宇文素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虎吼吼笑道:“这锅里乃是一个晋朝的参军,”

    宇文素心跳骤停,果然是吃的人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参军?难道是刘牢之?宇文素硬着头皮往大锅里看了一眼,也根本看不出是也不是。

    石虎啃着一块肉,油花花的大嘴一边吃一边说道:“是一个参军的娘子,肉很嫩,试一试无妨。”说着一块肉已全部下了肚,又再拎起一块继续啃。

    冉闵持杯而饮,眼神掠过宇文素。

    宇文素连忙端起杯子,递到唇边又再放下,任她如何聪慧过人,面临这种事,也无法做到镇定自若。

    “你若食一块,朕今日就放你回去。”石虎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宇文素,那眼里的恶意如此明显,带着羞辱的欲望。

    宇文素一凛,望着那一块一块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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