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谦带着圣旨来到青云台时,正好看见幻境中的景容,将头枕在云临的肩上。
于是,一道不善的目光射向景容。
景容敏锐地察觉到目光的来处,转头看去,看清来人是谁,一向宽厚温和的青年罕见地显露出不耐烦。
陈谦,云国太子,一个死缠烂打,追着云临不放的烦人精。
他对云临的纠缠包括但不限于上山探望、邀约宴会、请求指点剑法、赠送金银。
最开始,云临认为陈谦是一时兴起。
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闹得人尽皆知,也不想给青云宗带来麻烦,她偶尔会应下陈谦的邀约,金银却是敬谢不敏。
不知这是不是给了他一种莫名的鼓励,他上山的频率越来越高。
那段时间云临的修为停滞不前,都城谣言四起,称云临将成为未来的云国太子妃。
云临自年幼修道,就预感她会登临大道之巅。十几年来,她始终如一地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前行。
云临将此事禀告落霞散人后,背剑下山,把陈谦堵在宫门前,当着满都城人的终结流言。
她终结流言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不留一点情面。
她一剑劈碎宫门前的石狮,厉声警告:“太子殿下再纠缠不清,有如此石!”
要离开时,她看着被一众禁军护在中间的陈谦,轻蔑反问:“四丈高的宫墙,繁琐的宫装,无聊的生子使命,比得上大道之巅的苍茫辽阔,洒脱自在?我该稀罕?
“还是太子殿下以为我会畏惧流言,臣服蜚语?”
青云宗护短得紧,云临在宫门口的惊世之举,在师父和落霞师叔的“据理力争”下,最终被云王定性为小孩子不懂事,罚思过崖面壁三月。
这个惩罚,云临求之不得,她总算可以清清静静地修行。
倒是陈谦,被罚东宫思过半年。他出来后还想上山,青云宗的守山灵阵却已不认他了。
这次要不是他带着圣旨,只怕是进不来的。
景容的视线绕过陈谦,看向他身后的两位女子,更准确的说,是看向他右后方那位身穿墨绿圆领袍的姑娘。
那姑娘绑了个马尾辫,手配皮护腕,腰间缠着条银鞭,裤腿扎进鹿皮短靴,整个人清爽利落。
江常曦看见他在看她,兴奋地挥了挥手,喊道:“景师兄,好久不见。”
她越过陈谦,径直走向景容,魏辽照例跟随在后。
陈谦生来尊贵,不是大方的人,也不是会隐藏情绪的人。江常曦招呼都不和他打一声就自顾自走开,这叫落了他的面子。
陈谦冷哼一声,将不满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左后方的少女轻轻扯了扯陈谦的衣袖,乖巧道:“江少城主一介武夫,不知礼数,皇兄心胸宽广,何必和她置气。”
这话极好的取悦了陈谦,他侧眸道:“建安此言深得孤心。”
建安,即建安公主陈祈,云王的第七女。
陈祈没有被夸奖的高兴,反是忧心忡忡地望着青云台,心疼地要哭出来一般,“皇兄,你看云姐姐。”
陈谦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仿佛丢了魂魄、呆坐在地的云临,心没来由一紧。
哪怕发生青云大会那件事,他也从未见过她这么落魄,脆弱易碎,就像一个空洞的瓷娃娃。
他沉默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拂过内侍捧着的圣旨,心下稍安。
青云弟子自然而然地给陈谦让出一条路,陈谦下巴微扬,矜贵地朝正殿走去。
一路上青云弟子拱手行礼,极大地满足了陈谦高高在上的心理。陈祈跟在陈谦身后,谦卑地朝众人颔首还礼,看上去小心的可怜。
江常曦停在景容身前,景容笑着寒暄:“也不算好久不见,刚才我在幻境中看见少城主了。”
“看见我在做什么?”江常曦随口一问,顺道扫了眼幻境的景象,轻啧一声,“草铺不够你睡,非要靠临临的肩膀上。”
景容实诚地回答:“看见你被巨型白毛猿婴捏在手里,还看见你被魏道友抱着,一边嚷嚷着让师妹打爆猿婴。”
江常曦一听是这事,扶额哀叫:“别说了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丢脸事会在这种情况下,人尽皆知。
难怪,难怪青云台周围的人看向她时,带着若有若无的同情。
魏辽哈哈大笑,似乎想到什么,他止住笑声,低声问:“那件事,真是云道友做的?”
江常曦毫不犹豫地给了魏辽一拳头,没好气地说:“临临的人品你还不知道?胡问些什么话。下次再这样,我就带徐虎,不带你出来。”
景容略过魏辽的问题,冲他抱拳道:“好久不见,魏道友。”
魏辽还礼,用他刚才的话回他,“也不算好久不见,景兄不是才在幻境中看到我吗?”
景容一愣,随即放声大笑,惹得众人频频看过来。
自打青云大会后,大师兄就很少开怀大笑。
“说笑的,”魏辽拍了拍景容的肩膀,“景兄宽心,云道友的为人我们都清楚。”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轻叹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
肩膀上突然增加重量,云临习以为常。
青云宗拢共一位掌门,四位山长,内门弟子自然而然没有多少,只有十四人,比不上外门弟子,有两三百人之数。
但这十四人的境界修为,又远非同时期的外门弟子可比。如果内门外门一起修炼,那对外门弟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所以,他们十四人通常一起修炼比试,加上大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关系也就还不错。
一天修行结束,他们会爬上视野最开阔的主峰,嘻嘻哈哈地吃喝玩乐,斗法辩论。
累了,就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眺望都城的灯火,数一闪一闪的星星。
没有男女之别,只有自懵懂时,一路扶持走来的情谊。
云临慢慢咬了口包子,想着景容方才讲的那些话,食不甘味,秉着不能浪费粮食的教养,勉强将剩下的半个吃完。
反正她身上的衣裳也不要了,油腻腻的手直接在衣服上抹了把。
云临侧过头,景容当真是累极了,一向束的端正的发此刻稍显凌乱,几缕碎发自然滑落,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双腿,换成打坐的姿势,双手重叠放至腹部,掐了个子午诀。
扫了眼右肩上睡得正酣的景容,云临缓缓闭上眼。
她的意识沉入识海,一把锈迹斑驳的长剑虚影,自识海白雾中慢慢浮现。
八岁那年,不定剑落入她怀中,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年头。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云临静静地看着不甚美丽的长剑虚影,依稀品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与它,熟悉而又陌生。
她知道不定剑最讨厌她说它丑,最讨厌她夸赞青衣无名美丽,最讨厌她把它送去宫廷铸剑坊。
她知道它爱吃醋,知道它脾气不好,也知道它其实是一把万中无一的宝剑,虽然它真的不好看。
但是,她也从来没去了解过,埋藏在斑驳铁锈之下的,它和前些任主人走过的春夏秋冬,岁月长河。
云临飞身而起,来到长剑虚影之前。
她伸出右手,郑重地握住剑柄,阖上双眼,将心交付。
长剑虚影在被云临虚握住时,幻化成缕缕青蓝色的光芒,汇聚成历史洪荒,钻入云临的眉心。
它的上一任主人是三百多年前的书生,一袭白衣飘飘,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他站在人间最热闹的繁华街道,周遭人来人往,喧嚣吵闹,他自成一派清净世界,仿佛不是此世间之人。
他的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不达眼底,就好像,人世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和驻足。
书生转身离开,走进连绵起伏的群山。他以群山为翼,青衣无名为骨,布下封印大阵。
而被封印之物,是一把锈迹斑驳的长剑。
云临怔然。
青云四峰竟然是封印不定剑的囚笼,而青衣无名,则是封印不定剑的钥匙。
难怪她每每提及青衣无名,不定剑总要生气。
不定剑没给她反应的时间,画面继续流转。
长剑嗡嗡作响,在没有主人使用的情况下自行出鞘。它冲破封印的禁锢,没有一丝犹豫,直挺挺地插进书生的心脏。
书生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双手摁住剑柄,向阵心一倒。
一人一剑,就这样被群山封印,不见天日。
云临哑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书生宁愿献出生命,也要拉着不定剑永世沉沦。
而不定剑,又是怎么做到,在契约尚在的前提下,决绝弑主。
画面还在继续前推,它的上上任主人是七百多年前的农家少女——一位不懂修行的寻常人。
别看不定剑锈迹斑驳,实则锋利无比,少女便用它来劈柴杀鱼,宰牛杀鸡。
后来,一群修士路过少女的村庄,看出不定剑的特别,以修士的身份,要她献出宝剑。
少女无动于衷,他们便以金银为诱,不成又以强夺威逼为手段。
修士以全村人的性命作为要挟,要求少女交出不定剑。
就在少女差点妥协的那一刻,少女紧握不定,双目猩红,寥寥几剑,斩得修士命丧黄泉。
凭什么修士要凡人的东西,凡人就必须自愿献出来?
凭什么修士可以决定村庄所有人的生死?
凭什么修士要她怎么做,她就必须怎么做!
少女握着剑,在同村人惊骇的目光中,愤然离去。
后来,一位没有境界的少女,带着她手中的剑,专杀猖狂蛮横、肆意妄为的修士,无人能挡。
长久混乱无序的修行界秩序初成,不再依仗修为横行人间。
再后来,肃清修行界的少女游历长江时,大浪突起,将少女吞没。
独留一把锈迹斑驳的剑,矗立江边。
时光飞速倒退,来到两千五百年前的奴隶制王朝。
那是一个修行萌发的时代,懵懂地操控灵根的人成为不事生产的奴隶主贵族,自名为天人遗族。
不定剑的主人是一个奴隶,他用不定剑推翻奴隶主的统治,成为新的奴隶主。
阳光底下无新事,新的奴隶主出现,旧的奴隶主沦为奴隶。
奴隶成为奴隶主后励精图治,开疆扩土,晚年却骄奢淫逸,虐杀成瘾,行迹疯魔,被人推翻当夜,用陪他征战半生的佩剑抹了脖子。
再往前,没有再往前了。
再往前是一片混沌,仿佛已经到了世界的开端,原始而又压抑。
云临没有看见铸造不定剑的人,它就像凭空出现在世间一样,历经三个主人,最终选中她为第四任剑主。
云临猛地睁开眼睛,额上布满虚汗。
不定剑剑主,没有一个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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