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前,众人神色各异,有惊讶,有不忍,有疑惑,有惋惜,也有始终如一的愤怒。

    “转境巅峰单挑一群猿婴,也就只有她了。”

    “有一头不是大师兄杀的吗?”

    “大师兄不出手,也影响不了战局。”

    “她天生骄傲,可惜过不了情字一关。”

    “此言差矣。她若过不了情关,方才又为何拒绝沈令秋?”

    “掌门和三位山主在此,沈令秋还能救出她不成?她自然明白该怎么选。”

    “懦夫逆徒而已,值得你们多费口舌争执?不提也罢。”

    前面几剑,只有云临自己可以看见过去的回忆,终决之剑则不然。

    在云临甫一踏入由终决之剑创造的幻境时,幻境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通过云镜,浮现在青云台上空。

    从云临在开灵启蒙课上的高谈阔论,到她很快发现异样,唤出不定剑,隐隐有挣脱幻境的架势。

    只可惜,幻境以梦制疑,以一场噩梦终结云临的疑惑,将她拖入更深的幻梦。

    谢兰玉听着周遭的议论,想起幻境中那个执剑而立的五岁小女孩。

    五岁小女孩身体单薄,握剑后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可她的神色却又那么坚定。

    “师兄,”谢兰玉走到景容身旁,低声问道,“师……她会不会醒不过来?”

    看见云临独自迎战猿婴,以一敌十,谢兰玉忽然想起那年她从浪沧山历练归来,筋脉尽断。

    如果没有五灵根和凌月师叔的护心丸护着,她只怕早沦为平庸。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她有些话想问她。

    景容反问:“你相信她吗?”

    谢兰玉微滞,过了一会儿,回道:“我相信从前的她。”

    景容笑了笑,调侃道:“师妹这话颇有赌气的意思。”

    谢兰玉摇了摇头,说道:“师兄,如果是青云大会之前的她,我绝对相信她能走出幻境。可若是之前的她,她会不战自败、忤逆尊长、打伤师父,被判罚十八剑?”

    答案很明显,她不会。

    青云大会之前的云临,上尊师长,下怜同门,自信却不自负。

    她不会以歪理邪说顶撞长辈,不会因为身具五灵根而盛气凌人,藐视同窗手足。

    景容转过头,看了眼逐渐变得愤怒的谢兰玉,轻叹一声:“其实她也很自责。”

    “自责?”谢兰玉低声重复,看向青云台上那个被抽去灵魂的女子。

    联系起刚才云临在青云台上的表现,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谢兰玉轻扯景容的衣袖,小声问道:“在一个人没有被夺舍的情况下,她的性情变化的如此之大。师兄,这合理吗?”

    青云大会,云临前一刻还在认真比试,两炷香后却像变了个人,直冲冲地奔向沈令秋,亲自将青云之骄的名号碾碎。

    此后,云临性情大变。

    她一改往日行径,狂妄自大,是非不分,甚至出手打伤大理寺的狱卒,救走以残忍手段虐杀一村人的沈令秋。

    为了恢复沈令秋被掌门师叔废去的灵根,她竟然将自己的灵根用禁阵渡送给他。

    师父孤身阻拦她不成,反被她打伤,最后是四位师叔联手,才勉强将她带回青云宗。

    她原以为被带回青云宗的云临,在十八剑的表现上会像这几个月一般,不曾想她竟然在云临身上,瞧出从前的影子。

    云临的性情,再一次改变。

    景容沉默良久,哑声道:“用合理与不合理来形容一个人的行为,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人生无常,不到那一天,或许她也无法预料她的下一步会落在哪里。”

    谢兰玉思索片刻,问道:“这么说来,师兄认为她主观上并不想做出这些事?”

    不知为何,她一边期望景容师兄回答是,一边又害怕景容师兄回答是。

    当长久以来的厌恶与愤怒散去,理智回归,她自然不愿将曾经的师姐兼好友想的那般不堪。

    可是,如果不是她,那还会有谁?师父至今昏迷不醒。

    想到师父的现状,谢兰玉的脸色冷了几分,再看向青云台时,没有方才那种莫名的情绪。

    听到谢兰玉的问题,景容不由得想起那天在主峰之巅,师父与他的交谈。

    他知道在这些事中,存在着不可告人的隐情,究竟是什么隐情,师父没有告诉他。

    凭借他对云临的了解和她事后的自责,景容自然认为那些行为,非云临主观愿意。

    可师父又曾盖棺定论,说云临没有被夺舍……景容捏了捏眉心,说道:“我不知其中内情,无法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以我的私心来说,我不相信那些事是她自愿为之。”

    谢兰玉淡淡道:“师兄信任她,但或许,她已经担不起师兄的信任,”她颔首,“我去照顾师父,师兄,我先走了。”

    云临能不能醒来不是她该考虑的事,她醒来是她的造化,不醒则是她的报应。

    与其在青云台前浪费时间,她更应该守在师父床榻前,精心侍奉。

    景容叫住谢兰玉,谢兰玉转身。

    谢兰玉稚气未脱的面容上带着忧愁,景容摆了摆手,说道:“无事,你且去吧。”

    等谢兰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景容这才重新看向幻境,剑眉微蹙。

    那次浪沧山之行,云临为以战破境,独自迎战十几头猿婴后,体力不支,沉睡一天一夜。

    云临醒后,灵气回复,短暂休息两天后,他们决定继续往浪沧深处行去。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差点因为这个决定,丧命浪沧。

    景容闭上眼,不忍再看幻境中的云临将要经历的磨难。

    他只能希望,希望清风早拂,助她一臂之力。

    —

    云临睁开眼时,景容正从山洞外走进来,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

    包子?

    云临眨了眨眼,有点懵。她大概睡了很久,肚子饿的咕咕叫。

    景容衣袖轻拂,笼住云临的结界向两边散开,消失不见。

    景容蹲在云临身前,把包子递给她,解释道:“我刚才送两个人出山,路过包子铺,顺手买了几个。”

    云临一手拿起一个包子,囫囵吞下半个,笑道:“比齐叔的手艺好。”

    景容笑了笑,温声道:“齐叔是怕我们吃不饱。”

    青云宗开宗的时候是真的穷,穷得叮当响,祖师爷爷只有一身衣服,破了补,补了破,满身补丁和叫花子无异。

    他老人家收的四个徒儿都是大胃口,每人一顿要吃七八个白面馒头,四个人一顿就是二三十个,一日三餐就是百十来个。

    那时节汉室崩,天下大乱,诸侯乱战,豪强屯粮围地,饿浮遍野,天地灵气紊乱,生灵涂炭。

    是大修行者又能怎样?能强过同样有大修行者坐镇的诸侯豪强?

    不过是指望着上面的人手指缝松一点,漏点饭吃。

    祖师爷爷找不来百十个白面馒头,连一顿一人一个都保证不了。师徒五人因为吃不饱饭,几次差点闹崩。

    闹得最凶那次,师徒五人吵着吵着开始动手,打的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打完后,一个旁观许久的小地主上前攀谈,开出一人两个白面馒头、二两肉食、酱菜管够的价格,请他们坐镇家中。

    彼时,祖师爷爷稳稳当当地坐在四个徒弟身上,忙不迭点头。

    他身下的四个徒弟,想象着白面馒头和二两肉,淌着哈喇子,眼泛绿光。

    那个小地主姓陈,云国皇族也姓陈。

    青云宗每人一顿饭的主食只有两个馒头或包子的规矩,由此而来。

    现在的青云宗盛名满天下,被整个云国供养,依旧遵行祖师定下的规矩,自然不是因为当初那个原因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两个包子,云临解开水囊,猛灌两口水,平复喉咙的堵塞感。

    景容不可能无缘无故留她一人在洞中睡觉,云临又拿起一个包子,边吃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是猿婴的巢穴,我进来时,里面有两个人,一头猿婴幼崽。”

    “男人是外面村子里的猎户,打猎的时候被猿婴抓来,摔断一条腿,好在命还在,没受太大罪。”

    景容的声音很轻,怀着愤怒的悲悯。

    “女人是外面村子里才生产的妇人,奶水充足,摘野菜的时候被猿婴掳来当奶妈,也是那巨型白毛猿婴的……”后面的话景容没能说出口。

    猿是最接近人的存在,只是,最接近人的存在也代表了它们终究不是人,是兽,是煞。

    人与兽,兽与人,泾渭分明。

    无论是兽被人蹂·躏,还是人被兽凌·辱,做出这种事的人或兽,都令人作呕。

    云临松开递到嘴边的包子,松软的包子皮上留下半月形的牙印。

    她怔怔地看着景容,忽然觉得香喷喷的包子难以下口。

    景容揉了揉云临的头发,叹息一声:“身上的伤好治,心上的伤难治。怕她想不开,我弹奏一天一夜的忘忧曲,封了她的这段记忆。”

    忘忧曲是水系道法,以木灵辅之。景容是四灵修士,偏偏独缺水灵根。

    他弹奏以山水自然涤荡心灵的忘忧曲,效果也就没那么好。

    于是他不眠不休,用借来的木琴弹奏一天一夜,终于将女人的这段噩梦般的记忆尘封。

    好在女人的男人是个好的,什么都没问,只紧紧地抱住女人,大哭一场,眼睛红得滴血。

    他说等她身体恢复了,他就带着她和孩子搬走,搬到沃野郡,再也不回来。

    “师妹,我累了,”景容将头枕上云临的右肩,慢慢闭上眼睛,“我想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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