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那番话后,云临浑身舒畅,心境清明透彻许多。
过去几月她看似淡然,接受她所在的世界是一本书。但实际上,她还是会感到一丝丝恐慌。
她害怕,害怕她的人生会像温可雅所说,被缚仙锁穿透琵琶骨,被沈令秋封住修为,华服盛妆,像一只笼中鸟一样供他观赏取乐。
现在她不害怕了。
温可雅的出现仿佛神来之笔,彻底打乱书中原定的命运。命运的齿轮转动,谁也无法预料会在哪里停下。
世界已生,造化已成,再无任何人能决定她的命运。
现在或是未来,她的命运是何归处,全握在她掌心之中。
云临虚握手掌,好似抓住了自己的命运,笑容明媚灿烂。
“发什么呆?”抵达客栈老半天,江常曦没见她下马,抬头一看她莫名其妙地傻笑,跳起来拍了下她的脑袋,“傻了吧唧。”
云临匆匆回神,踩着马镫翻身下马。看在她参悟困扰她几个月的问题的份上,云临决定不和江常曦计较。
她从随身布兜里掏出一颗红枣丢给小红枣,哼着曲走进名为“明月楼”的客栈。
江常曦不可思议道:“她被夺舍了?”
要是搁以前,云临早和她互殴。
魏辽叮嘱完小二好生照看三匹马,摊手道:“显而易见,云道友心情不错。”
彼时,心情不错的云临端坐桌前,不解地望着小二,问道:“为什么我不能只点六个馒头和三碟酱肉?”
“客官这不是为难小的,”小二虚抹一把汗,“明月楼的规矩就是这样,不管食客几位,能否食尽,一桌最少也要上十八道菜。”
温可雅吃惊地骂道:“想钱想疯了吧!万恶的资本家,呸呸呸!”
云临不理解资本家为何物,略微思索了一下,想来是有别于书画大家的另一种大家。
“资”为钱财,“本”为本命物,“家”指代人,连起来就是以钱财为本命物的人。
云临眼睛一亮,这个称谓用来形容富商巨贾当真准确,不知是温可雅的世界中哪位前辈所创造。
“这是谁定的规矩?简直闻所未闻。”
他细细看了眼云临的穿着,估摸她是个拿不出银两的修士,笑着说:“能定规矩的自然是我家主人,小的也是依照规矩办事。
“这样吧姑娘,小的给姑娘说个巧地。街尽头那家名叫八方客的客栈没明月楼的这等规矩,他家的吃食不错,主人家也心善,时常接济像姑娘这样的人,姑娘不妨去看看?”
云临倒不是吃不起饭,只是觉得能吃多少就上多少,上多了吃不完太过浪费。
她起身道:“多谢小哥。”抬脚就往外走。
正巧撞上江常曦阔步走进客栈,江常曦疑惑道:“这么晚了还出去?”
云临简单讲了下方才发生的事,江常曦听后捧腹大笑,揽着少女的肩膀说:“我当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
她把云临摁在临窗雅间的席子上,云临扭动身子,说道:“我不在这儿吃,十八道菜吃不完多浪费。”
“放心。”江常曦给魏辽使了个眼色。
魏辽抬手招来小二,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给小二看了眼,说道:“我们只要十个馒头,两碟酱肉,不要牛肉,再来两个素炒一碗汤。”
小二看清牌子后,颔首道:“原来是东家的朋友,贵客稍等片刻,馒头和菜马上就来。”
云临瞪大眼睛,问道:“你认识明月楼的主人家?”
江常曦上身向后一仰,双手撑在席子上,得意道:“晋国经商奇女顾素娥,想来你曾听说过她。”
云临点头。
因顾素娥是女子之故,她还特意去看了关于她的人物小传。
顾素娥出生晋国商贾之家——柴郡顾氏。
柴郡顾氏靠卖醋起家,凭着卖醋积攒下的本钱囤积粮食,没想到恰好赶上灾年,粮产骤减。
旁的粮商哄抬粮价,顾老太爷沉思三天,最终拍板原价卖粮,赚得一波人心。
因为顾老太爷的善举,柴郡顾氏声名鹊起,就像有命运之神眷顾,生意越做越大,还被晋王赐下代皇家卖盐的特权。
及至顾素娥之父顾老爷那一代,顾氏的财富达到鼎盛。顾素娥幼年过得是富贵日子,不比公主差。
但是富贵到了头,祸事也就将临头。
顾老爷突然暴毙,为了泼天富贵,整个顾家乱作一团,自小养尊处优的张夫人看着一双还未长成的儿女直抹眼泪。
彼时,顾素娥年芳十五,其弟顾恒之年仅六岁。
她冷眼旁观闹哄哄的家,曾经和蔼可亲的叔伯兄弟变成豺狼,对她步步紧逼,果断选择壮士断腕。
她先是入宫请晋王收回卖盐之权,又请来合族耆老,在众人见证之下立下此生不嫁的重誓,作为分家的筹码。
分家之时,她只要柴郡顾氏发家的根本——醋行,以及勉强收支平衡的万通镖局。赚钱的粮行、布行及瓷珍坊,她一概不要。
醋行的收入对于后来拥有极致富贵的柴郡顾氏来说,仅仅只是九牛一毛,顾素娥没费太多力气就得到顾家醋的独家秘方。
得到秘方后,她不安于现状,着手进行改良,酿造出比从前更为香醇的醋,顾家醋自此成为晋国宫廷御用香醋。
后来她又以鲜花药草及果子为原料,酿造出美容养颜的花醋,养身的药醋及酸甜可口的果醋。
这些新醋运往天下各地,使之不仅是晋国宫廷御用,也是其余三国九城御用之物。
如今顾氏女醋天下皆食,称之为天下醋行第一家也不为过。
“她怎么立下这么个规矩?”知道明月楼的主人是顾素娥后,云临委婉许多。
江常曦饮了杯茶,笑问:“你没听过世家子当街斗富的故事?这富贵败家子的钱最好赚。”
顾素娥先是开了家名为“八方客”的客栈,不赚不赔。她看见世家子当街斗富的戏码后,转变思路,打算开一家专门接待世家权贵的客栈。
一是她爱享受,方便她巡查各地醋行时落脚;二是她想从权贵手中抠钱。明月楼由此而生。
明月楼外间装饰低调朴素,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富丽奢华,最合适世家子弟宴聚。
天下如明月楼一般富丽堂皇的客栈不少,明月楼如何脱颖而出成为顾素娥忧心的一点。
后来在一场由世家贵女主持的宴乐上,满桌山珍海味和神秘琴师令她恍然大悟。
世家子弟什么都不缺,就缺排场。
那么她就抓住他们的心理,打造神秘主人的噱头,设置花钱门槛,给他们这个排场。
听罢缘由,云临端起茶杯浅抿一口,说道:“道理我懂,还是太浪费了。”
江常曦冲隔壁雅间努了努嘴,“你放出神识看看。”
云临面露不解,依她所言放出神识探查隔壁雅间,好多桌上的菜食一口未动,端上来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暴殄天物。”
“原先它们被倒了喂猪,确实是暴殄天物,”江常曦解释道,“现在它们都进了穷苦人的肚子。”
那些没被糟蹋的吃食,先被小二们分食,再被“卖”给八方客,其实也就是左右手倒腾。
八方客将处理好的菜食,送去吃不起饭的孤儿寡母或独居老人家中。
“世家子们得了排场,顾素娥得了银两和名声,吃不起饭的也能填饱肚子,”江常曦拍手称赞,“一举三得。”
—
明月楼后楼是一幢三层木楼,从下到上分别为八间玄字房、四间地字房及两间天字房,对应修行后三境。
江常曦只开了一间天字房,天字房说是房,实则是一个独门小院。
推门进去便是一方石屏,绕过石屏,大理石花圃中种满应季鲜花,典雅精致的正屋映入眼帘,两侧为左右耳房。
一人一间,正当好。
江常曦没给云临走进右耳房的机会,像扛新娘子一样扛着她往正屋走,边走边说:“今晚必须和我睡,给我说说你和沈令秋的爱恨情仇。”
正屋的床榻极宽敞,云临估摸着能睡下七八人。
她和江常曦分坐两侧,中间隔了张长几,长几上摆着几碟糕点,一壶茶水。
江常曦扣住茶盖替云临斟满,笑着威胁道:“不要找借口,什么饿了渴了的。”
侠肝义胆,直爽豪气,不拘小节,这是见过江常曦之人对她的评价。江常曦的人品,云临是放心的。
她酝酿一会儿,开口道:“和沈令秋有爱恨纠葛的不是我。”
温可雅幽幽插嘴:“不是你还能有谁?”
江常曦托着腮,兴奋地追问:“所以说你真被人夺舍了?”
得到云临肯定地点头,江常曦一面挥手布了个结界,一面两眼放光,亢奋道:“哪个姐姐干的好事,简直是吾辈楷模!”
“你再这样我不说了,”谁还不会威胁了,江常曦举手投降,云临冷哼一声,继续道,“不是姐姐,是妹妹。”
“嗯?妹妹?”江常曦微滞,叹道,“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等前浪被拍在江岸上。”
她没过多纠结这个,再次追问:“妹妹是哪家的修士?竟然能夺舍你,我一定给她多烧两柱香以表敬重。”
温可雅听后冲云临发牢骚,“我又没死,她给我烧香什么意思?”
云临没理会温可雅,半真半假道:“我被她关在识海深处,你问我,我问谁去?”
江常曦微微点头:“这倒是。不过想来她应是个厉害人物,居然能找到失传的渡灵法阵,”她顿了顿,“她的魂在你的识海中,还是已经消散了?”
云临苦笑道:“你觉得呢?”
江常曦了然,严肃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云临说道:“我想找到鬼仙人,请他把她从我的识海里剥离出来。她太吵了,吵的我脑瓜子嗡嗡疼。”
温可雅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云临不理她的时候,她会给自己找事做,唱歌背诗咿咿哇哇,如同魔音绕梁。
云临直摇头,叹道:“一想到还得给她找个身体,头更疼了……”
“还是个活泼的妹妹,”江常曦戏谑,然而她很快转变语气,冷声说,“何必那么麻烦,直接打的她魂飞魄散,免得她死灰复燃,再次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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