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阿云所想,竹叶镇中的瘟疫必然不是普通的瘟疫,只怕凡药无用。”施未言执笔慢书,一道传音密符悬于半空。

    女子素手轻挥,密符沿着帐帘缝隙钻出去,朝宋都的方向飘去。

    “没用?”江常曦从怀里抓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拍在桌子上,“我岂不是白找罗大夫要了这个药方。”

    云临拿过药方囫囵扫了一眼,惊讶道:“你找老先生拿药方做什么?你又不会医术。”

    江常曦撇着嘴说:“给某人要的咯!某人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只有一张嘴是硬的。

    “什么‘那些人不值得救’,都是某人的屁话,气消了该心软心软,该救救,啧啧啧……”

    被江丫蛋阴阳怪气一番,云临心底的郁气散了大半。

    鬼仙人想借此乱她道心,未免太异想天开。

    该她担的责任她会担,不该她担的责任,她只能做到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尽力而为。

    师父教她知责任,明事理,存善心,却也曾耳提面命,告诉她不要逞强为之,搭上小命。

    云临轻捏江常曦的嘴,状似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张嘴,真是……”

    “禀仙人,栅栏已全部拆除,还请仙人示下。”校尉的声音在军帐外响起。

    施未言轻应一声,走到帐帘前突然停下脚步,清冽眸光落在粗衣少年之身,警告道:“管好你的嘴。”

    陆重明白她的意思,冷笑一声:“那些人的死活关我屁事。”

    他巴不得他们全死了,死的干干净净才好。

    被赶出军帐后,杜峥命人搬了坐具和矮几搁在不远处的树下,又吩咐人在桌上摆了一壶茶水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施未言走出军帐时,杜峥斜倚凭几,懒洋洋地拿起一块点心扔向乱哄哄的人群。

    点心被人群哄抢争夺,几番颠簸之下落到地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留下沾满泥土的鞋印。

    一个小孩想都没想直接趴在地上,用嘴去咬那扁成饼的点心,和着泥土一起吞下肚去。

    始作俑者见状放声大笑,满是讥讽之意,顺手又拿起一块点心朝人群扔去。

    直到眼前出现一抹清丽身影,他才停止这个游戏。

    “阿言。”杜峥仰起头,痴迷地望着一袭白衣的清冷女子,仿佛刚才他们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

    她就像夜空明月,高悬于天,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那样吸引着他,引他沉迷。

    施未言弯腰,乌黑长发自然垂落身前。

    她将桌上的几碟点心合成一碟,端起堆成小山似的点心,缓步走向人群。

    从始至终,她没有和杜峥说一句话。

    杜峥慌忙起身,跟在施未言身边,做小伏低:“阿言,你理理我,理理我好不好?你就应我一声,只一声,就一声,你只要应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要你去死,”施未言斜了眼傻掉的男子,口吻嘲弄,“你去吗?”

    杜峥哑了声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停在原地,看他的月光对着比他低贱百倍的人露出温和的笑容;看他的月光拉着他们又黑又瘦还脏的手,将点心放至他们掌心,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凭什么他贪求不到的温柔,被一群低贱之人轻易得到。

    凭什么!

    杜峥握拳,青筋暴起。

    他抢过校尉腰间的马鞭,愤怒地抽打挤在施未言身前的人群。

    “贱人!”

    “凭你也配碰阿言,滚远点!”

    饶是施未言,都被他的举动惊到。

    杜峥出身世家贵族,自觉高高在上,生气发火端的是傲慢与疏离,从未这般失态。

    她伸手截下皮鞭,常年不变的平静眼眸中爬上怒意,低声威胁:“别逼我杀你。”

    京城杜阀的少主人杀起来是有点麻烦,不过也就有点而已。

    “杀我?”杜峥受伤地倒退两步,“阿言,你为了他们要杀我?”

    施未言语气淡淡:“杜峥,回京城去,后浦县令一职由县丞唐广钧暂任。”

    “好,很好,”杜峥怒极反笑,“阿言,你这是在干政。为了他们,你竟然连院规都不顾。”

    院规吗?

    施未言面露不屑,落后的规矩总有一天会在她手上覆灭。

    “来人,”施未言下巴微扬,“把他捆送回京。”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校尉和乡兵们踌躇不决,你看我我看你,不敢有所动作。

    施未言了然,双手结印,由灵气构成的捆仙索像绑粽子一样绑住杜峥。

    与此同时,隐在暗处的护卫一个闪身来到杜峥身前,剑指施未言。

    “不要伤她。”是杜峥在说话。

    “你的修为不是用来助纣为虐的,”施未言瞥了眼正对她喉管的剑锋,将腰间玉牌丢进护卫怀中,“拿着它回京,告诉他们是我做的。”

    “阿言,你我非要这般吗?”杜峥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他想,此刻的他和那群被乡兵拦着的民众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求生,他求她心软。

    他不明白,舞乐坊中那个活泼开朗,和他一起偷食膳房糕点,教他为亡母折荷花灯,约定做一辈子朋友的小女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施未言缄口不语,杜峥却是明白了,他命护卫把玉牌还给她。

    “唐广钧被我派去征徭役,还有些日子才回来。这些日子我会坐镇后浦县,等他来了我就回京请罪,我会告诉他们,是我失职。”

    施未言薄唇轻启,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只默默解开缚住杜峥的捆仙索。

    她接过玉牌悬于腰间,看着一步一步走回树下的青年,恍惚间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失去母亲、躲着人哭的小白胖子,唏嘘长叹。

    云临说的没错,时移世易,往事已成沧海桑田。

    施未言收回思绪,将无尘笔随手一抛,无尘笔立即变作一把剑的大小浮于空中。

    她点足轻跃,像荡秋千一样坐在笔杆上。

    人群齐刷刷抬头看去,女子一双眼睛清冷出尘,白色棉裙凌空翩飞,仿佛月宫中的仙子,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我原想在平地上和你们说话,”施未言开口,“可是人太多了,你们太吵,我怕后面的人看不见我,听不见我的声音,只好这般。

    “我叫施未言,书院弟子,得陛下赐了一号,号曰天上客。”

    书院之于宋国,就如青云宗之于云国。

    施未言之于宋人,相当于曾经的云临之于云人。

    不是所有云国人都见过云临,但所有云国人一定都听说过云临。

    施未言亦然。

    听见她的自我介绍,原本还闹哄哄的人群霎时噤若寒蝉,空气凝滞。

    几息之后,就像约定好了似的,众人跪地磕头:“书院的小仙人来了,我们终于有救了。

    “不用死,真是太好了!”

    “小仙人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

    施未言俯视挤挤攘攘的人群,温声道:“县令杜峥玩忽职守,纵容瘟疫肆虐,放任尔等自生自灭,我知道你们受委屈了。

    “诸位放心,有我在此,我必不会叫你们再担惊受怕。我会站在你们身旁,尽我毕生所学驱走瘟疫,还诸位一个安居乐业所在。”

    众人闻言啜泣哽咽,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嚎啕大哭起来。

    连日来的惊慌与被抛弃的委屈,在这一刻如闸口的洪水,喷涌而出,滔滔不绝。

    江常曦掀起帐帘,透过缝隙看向那些浑身散发出委屈气息的人,嘴角上扬,笑容怪异。

    她轻摇着头说:“早上他们跪地逼你舍血,可不是这副面孔。”

    云临走到江常曦身边,望着人群,无所谓地笑了笑:“试问天底下有几个圣人?他们不过是被人性本能驱使罢了,我本就烦恼至极,何必再同他们计较。”

    江常曦收回视线,盯着云临认真道:“我觉得你就是个圣人。”

    “当不起当不起,”云临笑嘻嘻地没个正经,只当她在开玩笑,“才德全尽谓之圣人,你太高看我了。”

    “看你多有本事,本少主只高看你一人,”江常曦将帐帘挂在一旁的铁钩上,背着手走出军帐,回头笑问,“看热闹去不去?”

    公孙惜花忙不迭道:“我去我去,”他一把扯住陆重的手腕,“走啊,一起。”

    陆重被拉了个踉跄,没好气地说:“去你奶奶个腿。”

    公孙惜花不给陆重拒绝的机会,勾着少年的肩膀将人往外带,幸灾乐祸道:“都是你亲戚的热闹,过了这村可就没了这店。”

    听见这话,陆重不反抗了。

    确实,陆家人的热闹,看一次少一次。

    罗妞妞坐在席子上,正和两个布偶玩家家酒,云临宠溺道:“妞妞乖乖地待在这儿,姐姐去去就来。”

    沉浸在角色扮演中的罗妞妞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云临放下帐帘,朝江常曦等人的方向走去。

    “小仙人,倘若只有在下一人梦见此事,称一句荒谬无可厚非。但是全镇人都做了这个梦,可见她的血确实能治愈瘟疫。”

    “就是。”附和声此起彼伏。

    听着这声音觉得耳熟,云临寻声看过去。

    哦,原来是个那个画饼充饥的读书人。

    “他叫什么?”云临不想称呼他为读书人或是书生,总觉得他的行为玷污了这两个词。

    陆重嘲讽道:“陆耀祖。”

    “小仙人,她来了。”陆耀祖遥指云临,“只要找个身患瘟疫的人试一下,就知这梦是真是假。

    江常曦一如既往暴躁:“试试试,试个屁试,谁敢再多说一句,老娘扒了他的皮!”

    也许是因为施未言在此,给了陆耀祖底气。

    他对江常曦的威胁充耳不闻,只看了眼没有说话的施未言,又不卑不亢地冲云临拱手道:“一滴血而已,对仙人的身体没有伤害,还请仙人滴血一试。”

    旁边的人附和道:“就一滴血而已,仙人试一下,我们就知道了。”

    到底还是年轻不经事,压不住被蛊惑的人心,施未言不复方才淡然,呵斥道:“荒唐!我反复同你们……”

    “试一下你们就满意了?”云临截住施未言的话。

    “阿云,”施未言传音入耳,“不可以。”

    云临传音道:“我不愿让你为难,阿言。”

    施未言怔然。

    “这个自然,”陆耀祖以为她答应了,连忙命人去搬来一个得了瘟疫的病患,“还请仙人一试。”

    “烦请将军给我一把匕首。”

    校尉将匕首递给云临,云临拔刀出鞘,单膝蹲在病人身前,视线落在带有薄茧的食指上。

    “云临,你别犯浑!”江常曦气的跺脚,“你敢这么做,我一定打晕你,把你捆回青云宗!”

    云临头也不回地喊道:“公孙大哥,拜托你帮我拦住曦曦少主。”

    公孙惜花低声嘟囔:“这我哪儿敢拦。”

    话是这么说,公孙惜花还是心一横牙一咬,像护崽的母鸡,张开双臂挡在江常曦和云临之间。

    “让开!”

    “恩人吩咐,不敢让开!”

    “别逼我动手。”

    “动手啊?你动手我也不让。”

    忽略身后的争吵,云临将开刃的锋利匕首搁在食指上,笑问:“真的要我试?”

    陆耀祖没有说话,静静地拱手作揖,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云临身上。

    竹叶镇人看着她,一双双眼睛里是得偿所愿的畅快。

    校尉看着她,既流露出期待,又流露出一丝丝不忍心。

    杜峥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而他仅仅是台下的观众。

    施未言看着她,歉意与挣扎并存。

    江常曦停止和公孙惜花的争吵,眼睛里好像有一簇小火苗,恶狠狠地瞪向云临。公孙惜花摊手,无可奈何轻叹一声。

    陆重居高临下俯视青衣少女,轻嗤道:“没意思。”

    他伸了个懒腰,意兴阑珊地从人群之中穿过,朝家的方向走去。

    卖了象牙,换来真金白银,他也该走了。

    当他跨过入镇牌坊的那一刹那,身后惊呼声四起。

    陆重回头,陆耀祖身侧空出一大片,足够让他清楚地看见陆耀祖脚下的那滩水渍,以及一把半边身都钉入地下的匕首。

    陆重下意识弯腰,只见他这位画饼吃的阿兄,突然穿起了开裆裤!

    他直起腰,歪着脑袋看向拍手起身的青衣少女。

    她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语气轻快,却让人升起敬畏之心。

    “试一下吗?不好意思,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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