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足为道的粗鲁,后来都成了缓慢碾转的齿咬,葡萄酒香和冰雪一同灌进风里,如饮一杯冰酒,细咽下肚,又烈又灼。
入了肚的酒,不停叫嚣着。
她双手的指尖打着颤,却隔着厚沉繁复的外套,一下一下摩挲着男人的腰侧。
雪亭之外,庭院昏暗,只有酒店里斜出来的一道稀薄的灯光,光线隐晦地落在亭中,像开了半扇门的光铺在地上,雪地上泛着细碎的冷雪光,紧贴着的两道人影映在光中,又像只有一道人影,突然那道斜斜的薄光也熄灭了,隔绝了最后一丝窥伺。
在这八角亭的方寸之地,晦暗朦胧,只剩下沸腾燥热。
桑文音手指拢紧男人腰侧的衣服,仰着雪似的细颈,用力吻回去的刹那,唇上的干燥已经冷淡而去,那些热气一瞬冷却下来。
她睁开迷离的眼,认真看着这个男人,却怎么都看不清,直至他揩去她脸上的眼泪,文音才看清一点,那双半垂的眼睛起了风情,深邃迷人,犹如海潮,暗礁,人间一绝。
商庭之轻捏着她下巴,声音压得低低的:“认得人吗?”
“认得。”
“我是谁?”
“你的手机还在我那儿。”她声音沙哑,难得有了一丝清醒。
桑文音始终不问对方的名字,又亲昵地伏在他身上,双手环上他的脖颈,侧着头,从他肩间安静地望向亭外的雪。
商庭之淡薄地笑了一下,便推开她,转过身倚靠着亭柱。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刚刚燃起的燥热都从身体里散却,风雪细细地袭来,应该是冷的,但两人都不觉冷。
他从外套兜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手掌托着烟盒,揭出一支烟,拇指和食指捏着,修长手指泅着玉染的光白,纵使夜色深沉,依然可见的手形,骨节分明,腕骨从袖口微露,凸起一节,衬着袖边奢矜优雅的黑金细线,平整熨帖的针线有种绵密缠绕的细腻美态。
打火机在他手里握着,在掌心轻缓转动,如同握着女人盈盈脆弱的脚裸,出火口倏然窜起火苗,橘蓝的火光映着男人淡然从容的脸庞,侧脸埋了阴影,漫不经心。
玉润秀长的两指间夹着香烟,递到火苗上,燃上烟,衔在唇角后,火苗熄灭,四周又暗了下来,借着那点香烟的星火,两人静静地望着对方。
“冷吗?”他暗哑着嗓子。
“不冷。”文音摇头。
商庭之侧眸看着她,这次她穿了外套出来。
文音也看着他,目光被他天生深情温柔的眼眸吸引,夜色尤甚。男人有股很成熟的气质,自然而性感,那股淡漠的疏离不会让人望而止步,反而诱人沦陷,皮囊之下,骨子里透着富贵之家养尊处优的风雅韵味,又有着年岁沉淀下来的风度得体,是他这般男子才有的从容妥帖。
她鞋尖在雪地上蹭了蹭,又停了下来。
在他沉静的注视下,桑文音走到他面前,从前拥抱他,贴紧着他紧实的胸膛,细细地闻着他身上雪松木的香调,手指抚着衣服起伏的线条,他身上的体温像一层糖衣,裹住了她,抵御了四周的风雪。
她声音很低很柔:“我看见过更冷的寒冬,那雪很大的。”
那年的雪大得支离破碎,砸得人心疼,她总是想什么时候才停下,再下下去就要死人了,但那一年的冬天下了整整一个月。
商庭之听着,也由着她,只偏过头抽烟。
桑文音双手揣进他衣兜里,抬着眼儿:“而且看见你就热。”
商庭之唇角淡笑:“我倒是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桑文音低头,握着他的手一起揣进他宽敞的外套衣兜里。
衣料柔软温暖,早已被他的体温烘热,她的手心覆在男人的手背上,又绕到另一边儿,两人的手掌心相贴,指肚儿缓缓蹭刮着,男人手指根根笔直有力,她垂着眼,手就在他的指缝中来回穿梭。
商庭之顿住,手掌微张,让出了清晰的指缝,足以让她细细的手穿过那几条指缝,紧紧握住他的手,然而她只是握住他的腕骨,但也足够了,一瞬就烫进心口。
两人的手心都沁出薄薄的热汗,湿热,稠烈,她望着他,还有些潮湿的眼瞳黑亮明净,然而衣兜里的那只手却往下一滑,把玩着烟盒和打火机。
“别玩出火。”他顷刻压住她的手,先卷起打火机。
手也从兜里抽出,往外一甩,只听见冰湖上响起一声砸落碎裂的声音。
文音探头出去:“你扔了?”
商庭之不甚在意:“扔了。”
桑文音转回去,声音软了下来:“那是我的打火机,你扔了,我又觉得冷了,那你给我暖一下。”
“什么时候成了你的。”
她不说话。
他咬着烟,神色深邃地看着她,慢慢磨着嘴里的烟,然后用力咬住,又松开,淡淡地问:“说吧,你想怎么暖?”
“这儿。”她摘下他衔着的烟,把在手上,摁灭雪夜中最后一点星火,这才抚上他干燥的唇。
“你醉了。”
桑文音没有再听进去,将他往前一推,商庭之便被她推坐在亭角边儿上,因而坐下的姿势,挺括熨帖的裤脚略微向上收束卷起,修长笔直的腿线勾出优美的弧度,他半眯着眼,神态沉稳,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蹬掉高跟鞋,踮起脚尖,光着脚踩在细雪上。
寒风刺骨,压下了燥热,却升腾起另一股不明的烦躁。
桑文音提着裙摆,跨坐在男人的腿上,搭在身上的大衣顺着肩头垂落在地,她颤着手解开男人衣领上严谨的领结,扯下束缚他颈间系着的丝绸暗纹宝蓝色领带,扯下来的时候,响起衣料细微的摩挲声。
商庭之由始至终都没有动,神色淡然,只垂眸看着她。
那条领带被她握在手里,当成了一条丝带,覆在手腕上,文音抬头望了他一眼,手上的领带如同一条隐秘诡异蜿蜒盘旋的蛇,束缚在纤细的右手腕上,慢慢打着转,又连在左手腕上,一圈一圈缠绕成结,双手顿时被领带束起。
她抬起眼看他,眼里带钩,水光潋滟,犹如南方的梅雨时节,湿湿沥沥,泛着潮,倒着春寒。
他气息微沉,盯着束在她手腕上的领带,眼神很深:“别闹。”
文音已经不管不顾,举起束着的双手,搂扣在他的项颈上,仰着头,扭着腰身,带着浓烈酒香急切地吻上那干燥的嘴唇。
那酒香呛着舌尖上残留的辛辣烟草味,强烈刺激着感官,男人后背肌肉一瞬拉紧,顿时掐着她细腰,不让她扭,却妥协似的闭上眼放纵着她的侵蚀,任由她啃骨噬血地搅乱自己仅剩的一丝理智,再无从容可言,只借由这天地之间的昏暗沉寂,冰天雪地遮掩这样的放肆。
他紧扣着她,用了力,抬手按在她后颈上,将人摁进怀里,在他面前,她细瘦伶仃,娇小得楚楚可怜,但商庭之眼含着笑,咬着她的唇,温热的手掌托着她光裸雪背,肌理细滑柔软得像极了化开的奶油。
姑娘儿那发软发麻的声音混着一句:“口红好吃吗?”
他认真回答:“尚可。”
“你身体好热,干燥的,又高大,你知不知道你像什么?”她喘了一口气,含糊不清地说。
“像什么?”
“像一棵树。”
商庭之闻言,想起了什么,矜雅含蓄地笑了一声。
文音眸光透彻,映着他的模样,没有再说,只往那唇凑上去。
商庭之突然偏过头避开。
她便落了空,吻在他的下颌上,须后水清淡的香味也被卷进肺腑里,她呛了一下,退开去,又不甘心地试了几次,都被他避开,文音干脆趴在他肩头上不动了,只贴着他颈侧,感受到微微跳动的脉搏。
文音闻着他颈间隐隐幽幽散发出来的清冷木质香,忍不住张唇吻着那小片皮肤,用力吸吮,男人呼吸一沉,白皙皮肤下的血管都绷直,那清峻瘦削的下颌和颈线交错的暗影勾勒得明晰。
商庭之大手抬起她的脸,唇又缓慢辗转至她耳畔:“哪儿学来的这些?”
耳蜗里钻进暖风,一直捣进心口。
桑文音脑袋一片空白,听不见,只有捣鼓后的沸腾灼烧着喉,她揪着他的外套。
他眼眸一暗,不愿再吻她的唇,折着身,含着她耳垂上那颗饱满莹润的珍珠耳钉,耳垂霎时像窜了电流的酥麻,沿着脊骨攀爬到颈骨,她垂在男人腿侧的双脚一瞬绷直,像拉紧的橡皮绳,又蜷缩着脚趾,颤巍巍的,手里捏着的烟一下子掉落在地。
纤长的手指攥着领带,想要挣脱,却又被两端的领带死死缠着,指节用力,显得泛白脆弱,文音搂抱住男人结实的肩背,又轻轻推搡他。
她声音都抖了:“你别啊……”
商庭之淡淡的笑了,眼尾的笑纹成熟性感,他退开她充血烫红的耳朵,也警告她:“下次别再喝醉。”
桑文音哼了一声,攀着男人的肩膀,缓缓平复。
亭外的细雪飘落在男人的肩背上,头发上。
文音面色温柔了下来,扫去他发梢上的几片雪花,磨在手心里,抬头望着他身后的天空,在他耳边喃喃:“我困了。”
“嗯。”商庭之应了一声,眼睛深静地看向庭院外面,四周清寂,这个时候宾客应该都散得差不多,怀里的姑娘儿蜷缩着,借着酒劲儿已经伏着肩膀沉沉睡了过去。
他捡起她丢落在地的外套和高跟鞋,抱着她走出雪亭。
在庭院外等着的助理走上前两步。
商庭之侧眸,平淡无波澜地说:“宋见,跟桑西延那儿说一声,就说他们家的姑娘喝醉到我这儿来,明早我会送她回去。”
宋见连忙点头,随即开车送他回去明越府。
商庭之抱着文音进屋,张婶一直等他回来才敢睡,上楼的时候,他回头问:“郁郁睡下了?”
“睡下了。”张婶说。
“这里没什么事,你也睡吧。”他吩咐张婶,这才提步。
楼里空着的房间很多,他只将人带进自己的卧室,放倒在宽敞的海蓝色大床上,一身铺开的黑礼裙,肌肤瓷白,如同盛开的海上繁花。
他低下头,将搂在颈上的双手拉下,垂着眼眸,落了一层阴影,隐晦了神色,却慢条斯理地解开那双细瘦的手腕上束着的那条领带,一圈一圈地绕开,领带就在指间来回穿过,衔出一丝暧昧,似解开,似缠绕。
直至抽走细腕上的领带,缠着她的蛇才爬走,丢在了地上。
商庭之拉起被褥给她盖上,这才起身走到阳台,靠着扶手栏台,吹着寒风北雪,垂眸点了一支烟,缓缓抽了一口。他弯着腰,曲着手肘压在冰冷的栏台上,眉眼沉凝,阴郁地望向夜色里的雪雾,什么都看不见。他转而侧身,回了头,目光越过玻璃门,望着床上沉睡过去的文音。
他抖掉半截烟灰,将烟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走回里面。
淡冷的烟草味散在空气中。
第二天桑文音醒来,睁着眼怔怔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上那盏吊灯,脑袋还有些昏热不清,卧室里的暖气开得偏高,她觉得浑身热出了汗。
她揉着疼痛的太阳穴,昨晚的事儿她都不记得了,记忆只停在桑怀北让她在原地等他,后来的事儿就是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儿的。
文音扶着床,爬起身,房里没有别人,她扯掉身上的礼裙,踢到脚边,一头钻进浴室。
这是陌生男人的房间,没有她的衣服,文音围着浴巾走进男人的衣帽间,随手翻了一下,便扯出一件白衬衫穿上,再套上搁在床尾椅上的大衣,拢束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这色调冷清的卧室,又低头望向床边那条宝蓝色领带,像一条蜿蜒蛰伏,潜藏暗处的蛇。
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那股又痒又麻的束缚感,领带紧紧地系绑在手腕上的旖旎,丝滑柔软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隐秘的颤栗,束着的双手却甘愿攀伏在男人的后颈上,腰背上,指尖儿收紧,用力攥着衣服,在黑沉优雅的西装上泛着苍白。
她心头忽而热了起来,忍不住走回去,蹲身捡起,双手已经用它束起头发,挽了一个蝴蝶结,转而往楼下走去。
走到楼下大厅,一眼看见坐在餐厅那儿的男人,是那个手机落在她这儿的陌生人,她有些讶然,走过去,拉过椅子坐在他身旁:“昨夜我遇到你了?”
商庭之一顿,眼帘半垂,压住眸色中的深邃,双手抵成尖塔,略作思索的神色。
他声音十分低雅:“昨晚你都忘了?”
文音正要说话,厨房里的张婶走了出来,依着吩咐,给她端上早餐,牛奶鸡蛋,三文治,水果沙拉。等张婶走开,她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眼睛透过玻璃杯望向他,平静地说:“我记忆力很差。”
她没有说谎,她的记忆力一直在衰退,昨晚又烦躁得喝多了几杯,酒精和病,哪样都足以叫她记不得了。
商庭之没再提昨夜,她也没有问,气氛安静沉寂了一会,而后他以不失主人家客套的礼貌,清冽悦耳的声音却含着微淡的疏离和距离感:“女孩儿,吃完早餐我送你回去。”
“谢谢。”她低着头。
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餐桌上只有瓷碟响起的细微声。
因为暖气足,男人在家里只随意闲散地穿着单薄的白衬衫,手袖挽至臂弯,露出劲实有力的小臂。
桑文音看了一眼,又想起了什么,张唇:“你的手机……”
这时,楼上响起轻巧的脚步声,她的话又止住了,只抬头,望向从楼上走下来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对方穿着草青色毛衣,浅蓝牛仔裤,衣摆束在裤子里,手里提着相机包,细细的脚套着毛茸茸家居鞋,大抵是刚起来,有种娇憨柔软的俏丽,小家碧玉似的小温柔,一眼看到底的干净。
文音咬着手指盯着她,眉目却出奇冷静。
上次在酒吧问过男人有没有那种女性朋友,他没有回答,家里却有一个娇姑娘,眼睛,鼻子,嘴唇,哪儿都好看。
那个姑娘已经走过来,看了看文音,虽不认识,但惯来的教养下意识点头示好,又朝她身旁的男人叫了一声,声软得很:“商哥哥。”
商庭之应声:“起来了?”
姑娘点头。
“郁郁,吃一点早餐再出去。”
“好的。”郁枝坐在他对面,小心而珍重地将相机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安静地吃着早餐。
商庭之问:“今天打算去哪儿,需要我送你去吗?”
郁枝连忙摇头:“不用,我骑车出去就可以了,不远。”她见商庭之还在看着自己,似乎还在等她往下说,他一向耐心,郁枝便又说,“上午我打算去看一下栖北大桥,下午去美术馆,商哥哥,你放心,傍晚七点前我会回来。”
商庭之颔首:“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郁枝笑笑:“知道啦。”
两人看上去就很亲昵,桑文音听着,面无表情地吃了两口,刚刚吃的鸡蛋还含在腮帮子里,鼓起了脸颊,她硬生生咽下去,已经没了食欲,烦躁地放下手里的刀叉,本来想起身离开,身旁的男人细致入微,伸过来一只手掌,扣住她手腕,灼烫人的体温,手心温热干燥。
桑文音对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毫无抵抗力,她偏头看他,又看了眼对面的姑娘一眼,对方也悄悄抬眼看过来,见文音发觉,顿时缩回目光。
她又低头看向手腕,男人的手掌很大,指节骨骼有力地弯出硬朗的弧度,有股沉稳的力量,不只是覆扣住腕骨,就连一半手背和半截小臂都被拢在他的掌心。
手腕完全被他掌控禁锢,将她按在座椅上。
“先吃完,别急。”商庭之低声,收回手掌时,饱满柔软的指腹带着一点儿的茧子轻蹭在皮肤上,文音一阵战栗,那节腕骨的骨头仿佛被抽了出去。
她颤着手又端起牛奶喝了几口,发干的喉咙才湿润起来。
桑文音勉强将早餐吃完,在她起身的同时,他也跟着起身送她出门。
商庭之说送她回去,是亲自开车,他摘下衣帽架上的风衣穿上,衬得身姿愈发挺拔高挑,如同一笔勾落的直挺身形,又随手抄起搁置在玄关柜台上的车钥匙,打开大门,侧身立在一侧,礼貌风度地让她先出门。
文音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门外雪茫茫的天地,深吸一口气,肺腑里的浑浊都被清新冰冷的空气稀释,她蹲身,弯腰,伸手勾起摆放在灰白瓷砖上的白色高跟鞋,站起身,光脚走了出去。
“女孩儿。”商庭之叫住她。
桑文音转身回眸。
那一个心不在焉的转身,漫天的雪,衣摆如同花儿漾起,宝蓝色的领带在柔软细长的发间迎风飘荡,她的脚下是茫茫无垠的雪海,风迷了眼,溺着人。
他望着她,嗓子平淡稳重:“穿上鞋,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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