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两盏凉茶,陈安平又问了问长竹那边的情况,知道只是普通风寒,便同明大叔当面过了称,结清了今日的钱款。

    明大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仔仔细细的将钱都装了起来,束紧了口放进衣服里衬的暗兜里,完事还不忘轻轻拍了两下,确认稳妥,又很快露出了个腼腆的笑。

    “麻烦您了,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了。”

    “我送送您。”

    说完,陈安平顺手抓了两把干果塞进明大叔手里。

    “这些个桂圆花生,不是多值钱的玩意儿,您拿在手里,路上当个消遣。”

    推脱一番,明大叔只好收下,一边道谢一边道,“你们是好人家,都是好心人,今日吃了你这果子,真叫我受之有愧。”

    等到人走了,陈安平还站在门口,不自觉对着满目的晚霞沉思起来。

    这边潘家后厨里,躲在灶门后头阴着坏水的大师傅很快便迎来了潘家二掌柜狠狠的敲打。

    李笛发挥了自个儿的机灵劲,按着姜果的指点一路上避着人跟溜烟似的飞快跑到门房处求援,马不停蹄的找到了宋老三说了这事儿。

    宋老三一听,立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半点也不耽误,直接丢下手头的事领着李笛去找潘家二掌柜——毕竟是在潘家,这件事情他出面了还是不管用,自然是潘家二掌柜更有话语权。

    故而不到两刻钟,潘家二掌柜就窝着一肚子的火,领着人来了厨房。

    “格你老子的,今日是什么时候,你还给我整这出。”

    他难得带了脏话,脑门上的青筋就没下去过。

    “我跑前跑后,忙得这个样子,你还在中间给我耍心思,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这里闹心眼子吗?耽误了我的事不要紧,耽误上头贵人,我看你有几个脑子够砍的。”

    大师傅缩着脑袋,也没敢吱声,只敢恨恨的盯着一边的徒弟,心里头埋怨这些拉后腿的没盯好人,就自己今天落了下乘。

    潘家二掌柜什么没见过,哪里不知道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思,真是越看越恼火,真是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你且给老子等着,过了今晚这茬,你且看看五少爷怎么收拾你。”

    这就是动真格了。

    一听这话,本来心存侥幸的大师傅立马白了脸色,一脸惶恐就要跪下来告饶,潘家二掌柜不胜其烦的一摆手。

    “闭上你的嘴,你再耽误功夫,立马给我收拾东西,现在就滚蛋。”

    就这么闹过一通,厨房里再没有人敢耍小心思。不难看出最近事情不少,潘家二掌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敲打过一番便离开了厨房。

    厨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隐约有几道隐晦的眼神落在姜果和李笛身上,但谁也不敢再将那些坏心思搬到台面上来。

    姜果自然没有忽略这些不乏恶意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只沉下心来开始准备自己的事。

    接下来的过程便要顺利的多,大师傅也只面色铁青地走到一旁端着冷眼,没有再多说什么,旁人虽碍着顶头上司的颜面态度冷淡,但姜果才不管这些,只要能把事情做妥贴了,她才管不着别人心里舒坦不舒坦。

    前菜做好,师徒两人已经出了一身热汗,自有人将二人请了出去,带到一个管事的面前领赏钱。

    没了外人在身边,李笛垂丧下脸,整个人是又疲惫又沮丧。

    “师傅,他们……那些人怎么那样?”

    他欲言又止的撇了撇嘴,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来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简简单单的一份差事竟然还会出这么多差错。况且本来这差事也不是他们自己求来的,谁也不想揽这么一个活呀。

    “嗯……”姜果略一思索,尽量斟酌着用词,“虽然这本来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出发点不是坏的,但到底是对人家的名声利益有影响。”

    李笛仍是茫然,显然他并不知道这其中又怎么和利益挂起了勾连,一来这赏钱是潘家给的,二来要是宴席办好了,上头人高兴了,大家不是都能拿赏钱吗?哪里还碍着谁的利益了呢?

    再说了,宴席做得好,潘家在贵人面前也有面子,哪里又会损害谁的名声呢?

    姜果只好道。

    “虽然不是我们自己想来争这个名声,但潘家本来有他们自个儿的掌勺班子,定然操办过不少宴席,潘家风光了多少年,他们就经过了多少年的大风大浪,大师傅们也是名声在外,这自然也是一份殊荣。算起来,咱们不过是初生牛犊,在老资历们的眼里,完全不够看的。这中午宾客闹得不欢而散,估计人大师傅心里正怄着气,有意想在晚宴上将场子找回来。谁知道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只怕越发叫人脸上无光了。”

    这么一说,李笛才有些懵懵懂懂的点起了头。

    “看来这里面还有很多的文章嘞。”

    姜果也点点头,放在身前的手有意无意的按了按怀里揣着的赏钱,一颗心却说不出的空落落。

    “虽是平头小百姓,身怀小技,做得两三个拿手好菜,要上台面,还是难着嘞。”

    夜色愈发浓重了起来,师徒两个人打着灯笼往回走,迎面就看到街口有个人站在墙边。

    走近一看,那人也凑到了身前。

    月色与灯盏的微光相叠映,双方也打了个照面,看清了眼前人,而她的心里,也一瞬间充实了起来。

    还没有搭话,姜果已率先露出了笑容。

    “安平哥,你来啦。”

    她一生信奉实用爱情主义,眼下似乎真如了她的愿景。

    陈安平似乎等了许久,站到姜果身侧轻轻抖了抖衣袖,似乎要抖去一身的清辉与露汽。

    “散得这样的晚,很累了吧?”

    夏日的夜里,叫凉风一吹,浑身的燥热劲就这么悄然散去。

    “累了,是累了。”

    在这样的时刻,她没有理由逞强,也愿意坦然的表露自己的疲态。

    “我们快些回去吧,我饿了。”

    李笛也在一旁应和,“我也饿了,肚子都叫了两三声。”

    主人家的宴席才刚刚开始,一片歌舞升平里,免不了三两人康庄梦碎。

    从镇上回来的明大叔热情地拉着长竹在院子里絮絮叨叨,交付了差事,他还惦记着若微的病情。

    在他的印象里,自打兄妹二人回了村里,若微便是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想来便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也是好一顿消磨。

    长竹再怜惜妹妹,到底也是个半大的公子哥,拿起锄头干活,也是这一年多才有的事,如何能照顾好人。

    临走前,他还再三叮嘱长竹,务必上山采药来,一日三贴的煎好给人服下。

    临了了,还不忘一步三回头,满面愁容,不知多么放心不下。

    龚若微端坐在堂前,旁边四条腿都立不齐的破旧木桌上,还放着她端出来的托盘。

    大门嘎呀一声,长竹拾步上前,木木地看向托盘上的玉冠华服,眉目上像是笼罩着一层阴云。

    这样的破败草堂中,本不应出现这样的物什。

    明大叔所想过的与这对兄妹有关的任何一幕里,也必定不会是这样沉默对峙的场面。

    他必定不曾想过,两人虽相互扶持,却并非兄妹,非亲非故,却也不是对落难鸳鸯。

    “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长竹半隐在暗处,明暗间照着他阴沉沉的脸,哪里有半分平日里的温吞。

    龚若微垂眉顺目,似乎不为所动,一截娇嫩的脖颈却直挺着,彰显她骨子里的傲气。

    “殿下,眼下已由不得你我。”

    她的话像是一把小锤子砸在长竹的心上,他半耷拉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带了几分难以克制的激动,特别是目睹龚若微毫不动摇的冷静面庞后,越发竭斯底里了起来。

    “你明明也知道,你们明明都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如我的意?别人不懂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不愿意顺着我?”

    “殿下。”

    龚若微站起身来,明明还是那个娴静娇弱的她,说出来的话,却依旧那么冷漠。

    “时至今日,你依旧还是你。无论当初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要强拉着我陪你沉浸梦中。可这一年多来,你觉得你真的如愿了吗?”

    “如何不算如愿?”

    他走上前,眼中含光。

    “哪怕我双手生茧,哪怕我穷困潦倒,哪怕我遍体鳞伤,我过得也自在、也逍遥,我如何不算是如愿?”

    “那为何直到现在,你还在指望旁人待你千依百顺。”

    龚若微叹气,像是对一个不知事的孩子,面容仍旧平静,怀有惋惜却没有指责,仿佛从始至终,日日相对,都只是在陪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玩乐。

    而现在,这场漫长的游戏终于要走到尽头,而她也终于要收回她所赠予的玩具。

    “殿下,如果你只是长竹,而臣女的确只是你的妹妹,我们可以相依为命,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守望相助。”

    “但臣女注定不是,殿下也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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