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飞雪,天地寂寥。

    柴房的青瓦并不结实,窗户也早已破出一个狰狞的口子。

    雪水顺着塌陷的瓦缝悬起大小不一的数个冰柱,丝丝缕缕的寒风也趁机溜着边钻了进来,直教人冻得脚趾抓地。

    吟风从几根木头支起的简易床架上醒来,一股刺鼻的腐木郁臭伴着药材的苦直直冲进天灵盖。

    她捂着鼻子,四周全是烂柴,手边放置的却有一碗粟米粥和一碗深黑色汤药。

    她明明记得昨夜遭遇车祸,今天不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吗?

    难道,她已经一命呜呼,托身到了别处活命?

    吟风陷入沉思。

    盛着粥和药汤的旧陶碗都缺着几个豁口,饥肠辘辘又晕头转向的吟风已经顾不得再多做挑剔。

    她纠结了一会,略过汤药把手伸向了粟米粥。随后,认命地低头咽下一口半温的粥。

    粟米难熟,需长时间熬煮才能软烂浓稠。但这煮粥之人,明显很吝啬柴火和时间。一口下去,嗓子都能生生划破。

    尽管难吃,但好歹腹中有了些东西。僵硬的四肢渐渐活络起来,随之而来的,吟风发现了脑海中一些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

    她果真来了古代,这里是大梁朝。而这具身体,是一个和她同名的大梁女孩。她家中世代务农,一家人靠着卖菜这个唯一的进项拮据度日,过得清苦却也还算平稳。

    直到父亲生了重病,才彻底潦倒起来。

    为了给父亲买药治病,她和母亲欠下不少的债。

    父亲的病最终药石无医,撒手人寰去了。为了还债,母亲无奈丢下女儿,卖身做妾。

    余钱都留给了吟风,让她当作路费,投靠远在京兆的姑母一家。吟风一路历经艰难险阻才寻来,却不想姑母一家闭门扫迹,形如陌路。

    那夜恰逢初雪,十六岁的吟风咽了气。

    同时,平行宇宙中的吟风也因为加班回家时不幸车祸身亡。

    吟风看着陌生的柴房,另一段属于她自己的回忆也迷迷糊糊地浮现。昨夜大雪,她被一个穿着绯色袍子的人抱回了这里。在官差的话语中她还约摸听人提到,这里是什么京兆府柴房。

    那时吟风还以为自己是被车撞糊涂了,没想到竟然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吟风默默整理着思绪,最后才决定打开这扇门一探究竟。她很是谨慎,猫着腰推开柴房那一扇虚掩的破门。

    柴房外连着的,便是京兆府的公厨。

    那里灶台烟囱、油盐酱醋一应齐全,墙角摞着胡麻油、大葱和蒜头,铁锅里还剩着些粟米粥没喝完。

    仔细瞧去,窗口外还有个大叔正在晒着太阳。

    听见屋内有了响动,李策扔掉手里的瓜子皮,转头就瞧见了吟风。

    他喜上眉梢,“不枉我给你请了趟大夫,醒了就好。”

    吟风红着脸,颇有些局促,原本垂放在侧的小臂也拘了起来。

    她还是头一次跟古人说话,连嗓音都紧张得发颤。略微扭捏了会儿,才出声道:“多谢这位叔伯。”

    李策穿着麻料的衣裳,领口和袖边都已经起了毛,鬓边头发也已经半白。

    和她记忆里的绯袍人并不相似。

    李策对于吟风的道谢,只摆摆手便算作是回应。

    他端来椅子给吟风,又顺手塞了把瓜子装进她兜里。

    遂坐在跟前,关切问道:“小姑娘,你这好端端的不回家,差点冻死在街上,莫不是为了赴哪个小郎君的约?”

    俨然一派吃瓜群众的神情。

    吟风将记忆里的身世如实道来,与此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明明只差一千人,就能达成十万粉丝成就的她,本打算到月底就辞职做全职美食up主,现如今却成了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的孤女。

    李策听完她的身世来历,不禁咋舌。他问吟风要来了路引和户籍,确定了她说的都是实话。

    家世虽凄惨,但好在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又见她满脸忧色,更是忍不住唏嘘起来。

    这孩子实在可怜,差点冻死在雪夜。她这个年纪,福济院是去不成了,怕是只有卖入奴籍才能活下去。

    不若留在身边当个打荷的小学徒?

    可他在公厨干了快三十年,也没见过女子在这里打荷的。

    李策正是为难之际,腹中却起了一阵响动。

    罢了,那就破个例。

    两人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李策才轻声地问吟风:“小姑娘会做饭吗?要不,就留在这儿,给咱打荷?”

    吟风眼神终于一亮,做饭本就是她的强项。京兆府官差和这位大叔于她还有救命之恩,一穷二白的吟风也就只有靠着厨艺,才能回报些许。

    吟风连忙点头如捣蒜,“我会做饭,还挺好吃的。”

    将近十万粉丝作证,是真的好吃。

    李策也是个爽快人,“做得好吃,我就留你给我打荷。”

    吟风将目光聚焦在食材上,同时,脑中已经开始飞速构思起来,她该做什么吃食给大叔考察。

    仔细清点一遍吟风才发现,这厨房虽然又大又敞亮,但食材并不是很多。

    吟风一点肉星子都没瞧见,连耐寒耐储存的大白菜都不见踪迹,只找出一些面粉和粟米,连带着方才瞧见的大葱,吟风决定要做个葱油饼。

    “葱油饼,您喜欢吗?”

    李策从没听过这个名词,还以为是吟风家乡的什么吃食,也便答应了。

    吟风得到允许,驾轻就熟地将两碗面粉倒在案板上,指节轻轻一转开好了窝,往面窝里依次添进胡麻油和井水。

    揉面不是件易事,要想做到面光、手光、案板光必须依靠大量的实践经验积累,要么就像是现代厨房那样,将材料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吟风做面点不算熟手,这里更没有称量的设备。这种时候,往面粉和水中加些油脂,就会好揉许多。只花费片刻时间,面粉就成了团。

    表面不够光滑这件事对面点新手也是常有的情况,不必过于担心,交给时间就好。

    吟风给面团上盖了块干净的湿布饧着,转头就准备起了葱油饼的油酥内馅。

    手起刀落,一截青葱在吟风刀下成了粗细均匀的鱼眼状,再往里调入盐粒和小半碗面粉。

    吟风不太熟练地生起灶火,木柴噼里啪啦的响着,油也烧得冒出青烟。温度刚好,她便刺啦一声泼在葱花上,香葱味即刻被激出不少。

    到这时,先前的面团也都饧好,吟风将它分成小剂子,拿起擀面杖滚圆后再刷上油酥,再滚圆,重复上两次,饼坯的形状就出现了。

    “叔伯,有芝麻吗?”

    面饼只有葱,总觉得缺点什么。

    李策挠着头想了许久,随手指了墙角的一个榆木橱柜,“好像是在那边。”

    他指的那橱柜比吟风还要高处半个头,中间分隔又多。吟风满脸忧色,吸了口凉气。

    隐隐约约的油脂味道顺着这口气溜进了吟风鼻子里。

    吟风鬼使神差地打开从左数第三层第二格的小抽屉,一方小陶罐里珍藏着满当当的黑芝麻。

    她没多想,转头回到案台给每个饼坯都撒上去一些。

    烘烤时,葱香芝香就已经充盈着鼻腔,面饼边缘翘起微黄的裙边,很是赏心悦目。

    柴火灶不好控制,吟风时刻都得提防着不能烧糊,皇天不负有心人,葱油饼总算超常发挥。

    她从碗柜里挑拣了个还算完整的白瓷盘擦洗干净,锅铲一翻,葱油饼轻巧落在盘中央。

    两面金黄的饼皮点着翠绿与黑芝,层层酥脆的裙边被晶莹的油份相互衬着。

    一口下去,最先是嘎吱嘎吱的饼皮炸落在唇齿之中,紧接着麦香葱香盛放于味蕾,时不时嚼破的芝麻更是带来满口余香。

    这所谓葱油饼竟然比胡人做的胡饼还要好吃,面饼中包入油酥内馅的技法,李策更是闻所未闻。

    仅仅咬了一口,李策就彻底折服。

    吟风没顾上看大叔的反应,埋头忙着取下煎锅,将粟米粥又煨在了灶上。她没敢多添柴火,只借着方才烤饼子的余温将粟米粥重新煮得沸腾起来。

    高中时学过《卖炭翁》,大致明白古代的柴火木炭约等于现世的石油煤炭,自然是不太能放肆使用的。

    等李策吃完第一个饼子,粟米粥已经在余温的作用下香醇了许多。

    吟风借花献佛,给李策盛出半碗。

    “光吃饼子容易噎,您喝点稀粥顺一顺。”

    吟风这才得空瞧着李策吃东西的模样,尽管还端着前辈老师父的稳重做派,但嘴角一粒不听话的芝麻早已悄悄出卖了他。

    李策自觉有些失态,忙拿出帕子轻轻擦拭了一番。

    他刻意绷着脸,“还不错,尚需努力。”

    吟风瞧见那粒芝麻。

    她抬起手,把偷笑藏在了袖口下面。

    等李策吃完,吟风才斟酌着开口,“您觉得如何?我能留在公厨吗?”

    “再多煎几个。”

    李策没答,一边噘着嘴一边捏着他的胡须,颇有些傲娇模样,“咱还没吃饱。”

    这便是答应了?

    “多谢叔伯!这就给您煎!”

    “我姓李,你喊我李叔就好。”

    “多谢李叔!”

    吟风甜甜应了一声,赶忙拿起擀面杖,又重复起刚才的动作来。

    李策还在咂吧着嘴仔细回味,突然眯起眼睛,看着吟风手边剩余的大葱,若有所思。

    “我好像……忘了件事?”

    “李叔忘记何事?”吟风嘴角擒着笑意,连忙殷勤说道,“我去替您做就好了。”

    李策欲答,却被外头的声音打断。

    院东的廊桥上探出个穿着一身白衣的长须大叔,手上裹着的麻布手套还沾着点血迹。他朝着公厨的位置大喊了声,“老李,你给我带的大葱去哪了,我怎么又没找到!”

    李策听出那是张仵作的声音,连忙哎哟一声,“我贼,忘到厨房了,马上给你送去!”

    他闯下祸事,脚底生风一溜烟冲到厨房角落,拿起余下的半捆葱。转头再瞧见吟风时,看到的正是少女脸上青白交加的复杂神情。

    李策嘿嘿一笑,看向吟风,“就是这事,我们刚刚吃了张仵作验尸要用的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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