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在原地愣征许久,脑子里充斥着“我不理解”。
李策送完葱,又去找了司簿把吟风的路引报了上去,只说公厨需要个打荷的。那司簿听闻吟风身世后,也由着李策破例录用了她。
他忙完回来,悠哉地吃上了新出锅的葱油饼,丝毫没觉得膈应,嘴角尚沾着葱油,津津有味地给吟风解释起来。
原来是因为京兆府在光德坊,位置上和西市离得最近。那里不仅有琳琅满目的点心餐食,还汇集着许多胡人的新奇玩意。
官差们每每得空,都要去吃上一回。久而久之,嘴养刁了,再难吃下公厨里乏善可陈的大锅菜。
李策做的餐食,也因为无人问津反而浪费。时至今日,京兆府公厨俨然被西市小摊贩和一众食肆代替,逐渐成了空壳子。
难怪适才吟风想找个完整些的瓷盘都困难,柴房的瓦塌掉后浸湿大半干柴也无人修整。
就连食材,都是捎带着给仵作验尸用的。
吟风的心绪像是坐上过山车,忍不住低迷起来。
李策看得不解,“清闲些还不好?”
清闲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她本意是想借着在公厨帮忙打荷,好来报恩的。得知这般状况,留在公厨倒显得多余,反而是给别人添了不少麻烦。
李策看出吟风的意思,故意没搭理她,只当是她不愿闲下来。
“你这闲不下来的性子,倒是和某人挺像的。”
他冷不丁打断吟风愁眉苦脸的叹气声,朗声道,“咱这公厨,还是有人来吃的。”
吟风眼睛一亮,“是谁?”
李策将最后一口饼皮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晌午你就知道了,咱们先去西市看看还有没有卖菜卖肉的。”
吃了小姑娘这一顿好饼,李策略带着些不能被比将下去的心思,破天荒地打算开一顿荤。一来是展示他精湛的厨艺,二来也是不忍心看吟风瘦得跟个麻杆一样。
“下午就吃……糯米蒸排骨,芋儿鸡和灼菘菜,如何?”李策把自己最拿手的几样,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吟风兴致缺缺,但也不好拂了李策的意。她裹紧衣袍跟在李策身后,从京兆府侧门出来,直直往西走了不过半刻钟,便瞧见了坊门。
光德坊内多是寺庙和府宅,行人本就稀少,再加上昨夜才下过雪,一路走来除了巡逻的武侯几乎瞧不见活人。
但这坊门一过便是大有不同。
光是雪地里的泥洼脚印都多了不少,两边酒楼食肆林立,甫一进去,各种食物香气扑鼻而来,沿街摊贩们稀奇古怪的叫卖声也争相冲进来客的耳朵里。
其中尤以卖胡食的几个异族人最为扎眼。大冷的天,却还穿着精干的薄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丝毫不畏惧这场初雪。
吟风默默打了个寒颤,缩得更小了。
又走了些许时候,李策带着吟风拐了个弯,从主街绕进了窄巷里。背后嘈杂热闹的声音刚消停了一些,里头笑盈盈的招呼声就响了起来。
“老李?稀客啊,你怎的这么晚才来,咱这都要收摊子了!”
早市已经结束,菜肉贩子们原本都在收摊,小巷子里一地狼藉的烂菜叶子和碎骨头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
吟风对晌午的饭充满了担忧。
李策却也不着急,耷拉着肩膀靠在了肉摊大爷的推车上,“跟我装?我不信你没藏着点什么。”
这话一针见血,肉摊大爷顿时面露难色,“我统共就留下半斤排骨……”
李策心心念念着想吃糯米蒸排骨,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肉摊大爷,两人来来回回纠缠许久,最终在李策“要告诉大嫂”的威胁声中,大爷无奈屈服。
末了,他瞧见肉摊大爷畏畏缩缩的身后还藏着块上好的五花肉。李策瞥眼盯着肉摊大爷的肥厚肚皮,苦口婆心:“少吃点肉吧。”
接着李策又如法炮制了几番,将这些菜贩子们原打算自留的好东西搜刮出了七七八八。
直到两只手都已经腾不出任何空隙来,李策才惊觉,他如今也是有学徒使唤的厨子了。
“帮我拎着,小风?”
等他想起时,回望深巷,身后早就没了人。
与此同时,吟风瑟缩着脖子,茫然看着前方。
李策脚步太快,且爱走岔路抄近,吟风明明看着他走了左边这条路,跟上来却发现是个死胡同。她只能顺着人群的声音又绕回到了主街大路。
然则这条路与方才食肆酒楼的街景已大有不同,二层小楼的雕花窗柩边倚着几名异域女子,她们身着娇媚明艳的华服,半隐在朦胧薄纱之后。
一颦一笑间,有着好似盛春时节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错觉。
吟风嗅着空气里隐约浮动的脂粉香气,抬眼瞧着她们那如同白瓷般的白皙皮肤,和如若宝石般的深邃眼睛,视线便再也移不开。
直到身后倏忽间略过一阵马儿嘶鸣之声,吟风堪堪回神之际,才发现地下湿滑的雪面已经化去半拉,结出一层冰霜,她抬脚的瞬间,整个人就砸在了地上。
眼见着马蹄即将落在吟风头顶之上,一双厚实有力的手牢牢揽住了她的腰,脚步凌空后退,紧接着飞身转向了路边。
吟风尚在恍惚间,身后之人脚下轻点,朝着惊马的辔头纵身跃去,双手紧紧勒住了缰绳。
马儿终于驻脚。
惊魂未定,吟风脚下虚软,像是陷进了沼泽,连起身都难。
救她的男子踩着雪疾行回了街边,他穿着一身英挺端正的墨色劲装,步履轻盈。弓下腰凑在吟风跟前时并没有直接伸手,而是弯着小臂示意吟风抓在自己的皮质护腕上。
吟风艰难站起身,学着古人的模样给男子拘了下礼,诚恳地道了两声多谢。
男子驭马而来,呼吸节律还未平复,只是蹙着眉礼貌回应道:“下回小心点,看路。”
吟风面色一红,磋磨着手指头思索起道歉的话来。
偏偏她还没说出口,那名男子就已扭头走进了小楼,只留给吟风一道仓促背影。
鼻尖掠过男子衣间的味道,似滚水冲泡浓茶时激荡出稳重却飘逸的香气。
她好似在哪里闻到过。
恰是此时,慌张赶来的李策不由分说地拦下吟风探寻的目光,急道:“我的好姑娘,你站在这青楼底下作甚!嫌命不够长吗?”
吟风猛然一惊,立刻收回了望向那男子背影的视线。
“青楼……”
吟风像个迷途知返的小羊羔,晃晃脑袋,把那男子的飒爽英姿从脑海里统统甩了出去。乖顺地听着李策苦口婆心的唠叨,一路行至京兆府侧门前,才算消停下来。
他们此行耽误不少时间,要赶着晌午做好饭,就得赶紧安排起来。
别的倒还好说,糯米蒸排骨却是最费时间的。李策吩咐着吟风烧了半锅温水,把糯米浸泡进去,还舀了些凉水把剁成小块的排骨也泡了进去。
时间一长,排骨里的血水都被逼了出来,腥味已然减退大半,剩下的一半则需要葱姜和花椒来祛除。
吟风拿出方才煎过葱油饼的小锅,抓了一把花椒,用干焙的方式炙出满屋子椒麻香气,花椒粒也随之变得酥脆起来,拿在手指上稍稍一用力,就碾碎成渣。
光是这样还不够精细,若是不小心吃到会很不适。
在古代没有机械的条件下,用擀面杖研磨是最方便快捷的。吟风在案台上细致地擀了几回,花椒轻而易举碎成了粉末。
另一边,李策将洗净的排骨往盆里一丢,使唤吟风依次加入葱姜水、花椒面和盐巴。
腥味都祛得差不多后,光这一盆生肉闻起来都是喷香的。再添上酱油,颜色立刻红润起来。
李策已经支起蒸锅烧了一会儿,他接过吟风手里的排骨,正要给它裹上一层糯米外衣。
吟风看着李策狡黠的神色突然想到什么,蹙起眉头,道:“李叔,我明明见你买了一罐子黄酒……”
“嘴还挺刁。”
遂,不情不愿地往肉里添上本欲偷喝掉的黄酒。
蒸锅上汽后,李策便将裹好了糯米的排骨放进了竹笼。
排骨占满整整一笼屉,于是他多架高了一层,放进一大盆稻米做蒸饭。
灶台下柴火亮晃晃地燃着,冬天的寒意随之消散许多。
没来得及歇上一口气,李策看着有些发暗的天光着急忙慌地剁起了鸡块。
炖菜和蒸菜不一样,去腥的方式可以采用水焯,仍旧搭配葱姜、黄酒和干花椒粒,凉水入锅,水沸时需小心撇去血沫。
去好腥的鸡肉在油锅里一过,热油便滋滋地炸酥了鸡皮,满锅焦香正是放芋头的好时机。等到芋头在翻炒之下均匀地裹上了油花后,再落盖炖煮。
约莫一刻钟后,锅中便已腾起软糯的芋香。吟风添了把柴,大火燃起,汁水愈发浓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最后的灼菘菜最是简单,只需摘下几片叶子过水煮熟,再铺上一层蒜末浇透热油即可。
刚刚好,公厨院落外也有了些响动,似是到了下值归家的时辰,衙役们三两结群,脚步声稀稀拉拉。
吟风巴巴地看着,等待李策口中那个会来吃饭的人。只不过,等脚步声都已停歇,仍旧没有朝着公厨而来的迹象。
吟风有些落寞地揭开锅盖,盛出了一盘芋儿鸡,李策也垫着布块取出糯米蒸排骨和稻米饭。
四方饭桌顿时缤纷起来,只可惜……
院落外传来的踏雪声打断了吟风的垂头丧气,有人来吃饭了!
她难掩喜色,抬头看去。
来人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巾,星眸剑眉间尽显清贵端方。甫一现身,便带着些浓茶香气,混着凛冽的冬雪,溜进了吟风鼻腔之中。
她睖睁着眼睛看了许久,总算回想起来。
午间凌空勒马,昨夜风雪袭人,救她的人身上都带着这缕恬淡茶香。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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