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和他的目光缓缓相接。

    “是你?”男子恍然道。

    昨夜大雪,星月微光都挡在了乌云之后,他并没有看清吟风的长相。午间救人时匆忙一面,也只是觉得这姑娘眼熟,一时竟没能认出来。

    吟风还没来得及回话,李策就端着空碗拿着筷子从后厨走出来,一边分着碗筷一边和她介绍起来。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会来咱们公厨吃饭的人,京兆府少尹,周沉。也是他,昨天晚上把你从雪地里救回来的。”

    周沉皱眉,拢起衣袖好整以暇地坐下,“你又编排我什么了?”

    李策大喊着冤枉,顺道把吟风留在公厨打荷一事也向周沉说明。

    “我听陆司簿说了。”周沉揉着太阳穴,声音略带疲惫。

    趁着他二人说话的时间,吟风默默摸了下鼻尖,不知为何,总觉得嗅觉好似与往日有些不同。

    食物的香气暂且不说,她竟然真的依靠着气味辨认出来了她的救命恩人。

    这算是,金手指吗?

    思绪收拢,吟风碗里多了几块排骨和一只鸡腿,米饭本就盛得多,李策还不断夹着肉给吟风,尖儿上的芋头都摇摇欲坠。趁在彻底坍塌前,吟风赶忙把芋头塞进嘴里。

    绵密软糯的芋头吸饱了鲜美的鸡汁,浓淡适中的盐味包裹着芋头本身的甘甜,在味蕾里悄然绽开。

    好吃!

    长时间蒸煮的糯米排骨更是一绝,圆滚滚的糯米充盈着肉汁的咸香味,排骨酥烂脱骨,只用轻轻一抿,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连吃了好几口肉,翠绿的菘菜拿来解腻再好不过。淡淡蒜油点缀下的菜叶脆爽无比,回味虽有微苦,却恰好化去大口吃肉后的油腻。

    吟风细致观察了这菘菜的形态才发现,它和现代的白菜很是相像,只是口感上还不如白菜那般清甘,倒有着别样的风味。

    她还在仔细地品尝着味道,那边周沉已经就着几片清苦的菘菜叶吃完了一碗白饭,连一口肉都不曾夹过。

    他已停下筷子,正要起身。

    李策连忙拉住他,拿起公筷往他碗中夹了块排骨,“这可是我花私房钱,好不容易买到的!”

    话音刚落地,京兆府门外的鸣冤鼓响起了沉重而密集的声音,与此同时,周沉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公厨院中。

    只有李策方才夹给他的排骨空落落地冒着热气。

    “忙死他算了!”李策朝着周沉的背影狠狠骂了一句。

    吟风隐约听见,那鸣冤鼓的鼓声是伴着肝肠寸断的哭喊一起的,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向李策,“出什么事了吗?”

    李策点头,“周少尹今晚怕是又回不了家了。”

    又解释说,大梁京兆府掌管京畿都城二十二县,立于天子脚下,事无大小。都得极尽细致,稍有失误损的则是天家颜面。

    如今的京兆府尹由端王严勐所代,王爷身份尊贵,实则只在重大案件时,才现身主持大局。

    更多的繁杂事务,多由身为少尹的周沉一马当先。整个京兆府,周沉算得上是最为忙碌操劳的。

    这么想来,吟风白日在青楼门前遇上周沉,很有可能是在他查案的途中。

    那时李策在青楼前找到她,也说过一句“嫌命不够长”,青楼虽是个风月之地,女子不宜前往,但也不至于丢掉性命。

    再加上鸣冤鼓的异动。看来,京中应是发生了什么案子。

    她驻下筷子,泄气地看着空碗里那早就凉透的排骨,“周少尹才吃了几口菘菜,排骨和芋儿鸡都一口没动。”

    “你给他隔夜冷粥和梆硬的干饼他都照吃不误。在他眼里,吃饭只是浪费他看公文和查案的时间罢了。”李策宽慰起吟风,“你今天表现不错,是周沉这小子不识好歹。”

    大家都是厨子,李策知晓精心备好的饭菜不被人赏味的寂寥。

    吟风叹了口气,也就算了。

    她向来乐观。既然已经留在公厨,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恩公周沉吃到她做的美味。

    回过神时,李策已经把吃剩的菜肉都装在盒中。临了,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我去给狱中犯人送食,你且把这些锅碗瓢盆洗干净。”

    “都听李叔的。”

    吟风收拾完厨房的狼藉,又打点了她在柴房的临时住处。李策说司簿给吟风分了间杂役住的房间,只是公文还不齐全,她只能先睡在柴房。

    能免去颠沛流离、为奴为婢,已然幸运。

    吟风知足。

    唯有一事,她有些贪心。

    白日做饭时,她从李策那打听到,京兆府公厨每月发的份钱,是按照官差们缴纳的伙食费比例来算。

    也就是说,在公厨吃饭的人越多,李策和吟风的工资才会越多。

    且不说她自己的生活用度,原身在老家还有个卖身为妾的母亲。自己顶了原身的命方能活着,那当然要尽一切可能救母。

    她必须得支棱起来,好好经营公厨。

    除去报恩以外,还得靠着自己多赚些银两,救母亲于水火。

    重振公厨虽有诸多困难,但,西市再近,近不过京兆府府门内的公厨小院。胡食再新奇,新奇不过她一个美食up主。

    从李策的手艺能看出来,大梁的烹饪技法多在蒸、煮、炙、烧当中。现代人最常使用的煎、炒、爆、炸还没有大面积运用开来,这也正是她可以大展身手的空间。

    吟风迷迷糊糊思虑了一夜,天还没亮,她便跟在刚醒的李策说明了想法。

    李策还打着呵欠,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吟风,也准许她用昨天剩的食材做点早饭分出去。

    厨房里还有做芋儿鸡剩下的鸡胸肉,李策嫌弃它干柴难嚼原想扔了,吟风不舍得,便小心冻在了窗台下,这下派上了用场。

    菘菜也剩下许多。吟风思索一阵,打算做个生滚粥。

    她取出一碗稻米、半碗粟米,过水洗干净后撒了半勺盐和一丝油腌制上一刻钟。再从橱柜深处翻找出砂锅,倒进半罐子井水,把腌入味的米粒放进去煮沸。

    水开之后,她不再多加柴火,就那么小火慢煨,等锅中汤水一点点变得浓稠。

    鸡肉从窗台拿下来后也差不多化冻,倒是吟风的十指冷得发红,连刀都拿不稳。她使劲搓搓手心,又举在柴火前烤了一会才恢复知觉。

    鸡胸肉在吟风刀下片成了均匀的薄片,提溜起来甚至还能透出阳光。

    李策这把生铁菜刀格外厚重,刀背足有吟风小指那么粗,但刀刃一侧却薄如纸片,磨得生出了刀风。

    拿它来切细丝或是雕花或许有些费劲,但用以片肉剁骨,却是一把好手。

    切好的鸡肉片照例腌制一会儿,吟风掀开砂锅盖,确认粥米都已爆开了花,才又加了一把柴,等到米粥开始咕嘟冒起大泡的时候,她迅速把鸡肉片滑进去。

    吟风一边搅动一边默数了一百下,也就是两分钟不到的时间,趁着火候最旺撒了一把菘菜碎,再多等十个数就赶忙端离了灶台。

    此时的鸡肉刚刚断生,口感上丝毫不会干柴,反而极为鲜嫩,雪白的米粥透着淡淡的肉粉,很是诱人。

    吟风以往做生滚粥多是用牛肉,因它比鸡肉易熟,风味也佳。可在这里,牛是耕作主力,就连达官显贵都不能轻易吃到鲜嫩的牛肉,更不要提平头老百姓了。

    鸡肉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也足够让没吃过的人眼前一亮。

    粥煮好时,李策才睡眼惺忪地循着味走来,“小风,你这熬得什么粥啊?里头咋还有肉?”

    京兆府所在的雍州地处北方,大多数人吃粥时只煮些杂粮或豆类,很少会放蔬菜和肉。但是放在江南或岭南一带,就随处可见了。

    吟风和李策解释说,“这是我家乡那边的做法,名叫生滚粥。”

    “这能好吃吗?”李策有些怀疑,但空气里飘荡着的鲜香早就勾起了他的馋虫。他先少舀了半碗,在嘴里尝尝味道,随后不住地点着头又盛了一大碗。

    原本他觉得米粥里放肉,会腥,会腻。但腌制鸡肉时放进去的姜蓉很好的中和掉肉腥,菘菜碎微苦的回味也化去了油腻。

    李策喝饱之后就要去给忙了一夜的周沉送粥,他趁热多捞了几片鸡肉,三两下就跑没影了。

    时辰已经不早,京兆府的官差们也陆续赶来当值。

    吟风没舍得自己先喝,端着剩下的大半锅粥坐在了公厨小院门口,守株待兔似得等着。

    路过的官差不少,但愿意分出一丝好奇给吟风的却寥寥无几。直到晨钟敲起,一个身穿青袍的年轻男子顶着深重的黑眼圈,满脸浑噩着游荡而来。

    守门的衙役朝他揶揄一笑,“赵司法,全京兆府可就等你了!”

    吟风瞧着这赵司法的模样,就想到了自己往常熬夜追剧后第二天踩点上班的情形。累成这样,自然是没时间吃饭的。

    果真让她守到了兔子。

    吟风端着粥上前,柔声问道:“大人可用过早膳?”

    赵士谦恍惚着摇头。

    昨夜他刚爬上榻,就被周沉从家里拽了出来,连夜料理了一桩难缠的卖女案。

    这案子说复杂也不复杂,无非是家中父亲嫌弃自己女儿干不了活又要张嘴吃饭,便自作主张贱卖给了牙婆,牙婆把价格翻了十倍转头就卖给了青楼潋滟楼。

    这事让女孩母亲许氏知晓后,怀揣一辈子积蓄跪求潋滟楼赎女,却被乱棍轰了出去。昨日傍晚,许氏带着满身血淋淋的伤,铿锵有力地敲响了鸣冤鼓。

    女孩赵恬儿那时身在青楼,时刻有被侵犯的危险。

    赵士谦跟在周沉身后,亲眼见他雷霆手段,不仅赶在事态严重前救回赵恬儿,还当夜就抓了身在赌坊的女孩父亲、两名牙婆和潋滟楼涉事的一干人等归案。

    负有司法之责的赵士谦,在旁听完审讯后也当即就下了判决。

    天亮前,那一伙罪犯已经被周沉从京兆府牢狱转交京郊采石场,服苦役去了。

    赵士谦随着周沉奔波一夜,才刚睡下一个时辰不到,就又得来京兆府当值了。

    “要尝尝这生滚粥吗?”

    吟风轻声的询问拉回了赵士谦浆糊般混杂的思绪。

    他又摇头。

    熬了半宿,他舌尖莫名发着苦,哪有什么胃口。

    吟风不甘心,赶忙揭开砂锅盖:“生滚粥味道温和绵密,很是养胃,喝来解乏最合适不过。”

    赵士谦鼻尖微动,只觉嘴里的苦味好似散了许多。犹疑接过碗,浅浅尝了一口。

    末了他才后知后觉,“这粥……你是岭南来的?”

    赵士谦故乡岭南,十九岁时乡试中了举人,就离开岭南上京参加会试。后来入仕京兆府司法,已经好几年不曾回去。

    而吟风只是在旅游时喝过几次生滚粥,因为念念不忘,才专门找了食谱学的。

    她当然和岭南地区没有亲缘关系,于是支吾了两声糊弄过去。只说,“赵司法爱喝就好。”

    赵士谦被家乡味道感动得热泪盈眶,又多盛出一碗来细细品尝。喝完,已经满头薄汗,脸色也不那么惨白了。

    吟风瞧见守门的两个门衙也吞咽着口水,也盛了些给他们。末了,赵士谦心满意足摸出钱袋,按照市价递给吟风五个铜板,算作买粥钱。那两个守卫见状也摸出了钱袋。

    可吟风摇了头。

    “这是公厨做的粥。诸位官爷要是给我钱,就坏了规矩。”

    赵士谦和那两名门衙面面相觑,从不清楚京兆府有这等规矩,但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他们岂能白吃?

    见诸位都心存疑问,吟风解释道,“你们要是想日日都喝这样的粥,可以把伙食费交给司簿,司簿自然会划出账来给我这个小工。”

    赵士谦眉头一皱,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西市食肆酒楼林立,岂是她一个破旧公厨能比的?今日的粥好喝,可明日的汤饼却不一定好吃。

    “……我还急着上值,我们下回再说!”

    说罢,这赵司法就脚底抹油,溜了。

    再转头看向那两名守卫,也都故作忙碌,捏着袖口擦拭起门口衔环守夜的铺首。

    吟风撅起嘴,气呼呼地抱起只剩下锅底的生滚粥回了厨房。

    还没消气,就见送粥归来的李策也唉声叹气的。她满脸忧色:“周少尹没吃吗?”

    李策干笑一声,“我三请五请,粥都放凉了他才抽空一饮而尽。”

    吟风暗自捏起拳头,越发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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