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西市走,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潋滟楼被连夜查抄,到现在灯还没挂出来,乌漆嘛黑一片。它对面的杏云馆今夜要公开新花魁,老鸨本来还怕被抢了生意,现在潋滟楼查封,她杏云馆在这一条街上也算是一枝独秀了。
八方来客人头攒动,翘首以盼挤在杏云馆外,想一睹花魁芳容。
周沉赶来时,杏云馆老鸨正满面喜色地向着围观的众人宣布,“今夜已经有人包下花魁姑娘一晚,诸位若是不嫌弃,我馆中还有二十多名妙龄女子,胡姬也有,供贵客们赏玩!”
底下人不免吵嚷几句。
很快,有钱的三三两两进入馆中,没钱的凑不上热闹,也就散了。
周沉还没来得及换去官袍,他一身绯色,在已经散去的人群里极为扎眼。
杏云馆老鸨眼神一凛,忙不迭施了个礼,“这位官爷,我这杏云馆的姑娘都是来历清楚的,我可没买卖良家女啊。”
“昨夜我捉拿潋滟楼众人,不曾向案件以外的任何人透漏他们所犯罪名。”周沉紧紧盯着,“你又如何知晓?”
杏云馆老鸨自知露馅,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这……青楼那档子……腌臜事,也无外乎这些……”
“哦?这么说——”周沉淡漠一笑,把话头扔给那老鸨。
杏云馆老鸨自知瞒不过,手脚都抖得像是筛糠。她姑且算是老实,交代道:“我这的新花魁,确实是当年花钱买来的。可……”
辩解的话到此戛然而止,老鸨被一声尖锐的惊叫声打断。
就在她身后的那片温柔乡,方才还软言细语的女子一个个花容失色,寻乐的男子听见此异动裤子都顾不得提好,就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周沉站在杏云馆门外,那声尖叫喊了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只是急匆匆用剑鞘推开挡路的老鸨逆着人流往里行去。
站近了才终于听清楚,那一声声的尖叫,喊得是:
“杀人了!”
一个侍女装扮的小女孩瘫坐在房门前,徒劳地向后抓爬。而她所正对的那堵房门,一个年轻男子缓缓走出来,他手臂高悬,掌中握有一柄短刀。
与此同时,周沉的剑锵然出鞘,珰地一声,落在男子脖颈之间。
出乎意料的是,持刀凶徒并未反抗,反而在看清周沉一身绯红官袍后,神情崩溃地交出了凶器,不出片刻便自行认罪。
杏云馆老鸨迟迟反应过来,热泪横流,“你……你杀了花魁?”
她胸口直抽搐,自己砸下大价钱花半年时间培养的好苗子,就这么让他杀了?夏茉娘今日才开始正式接客,还没扒回来多少钱啊!老鸨心有余悸,实在不敢把目光探向房间之内。
周沉脚下压着的凶徒听见此话,才猛力扭动着身躯矢口否认:“我只是来杀那登徒子,花魁我碰都没碰,我才不稀罕!”
这么大的动静,连送茶水的侍女都惊叫成了这副样子,夏茉娘若是能跑能跳,早就已经出来了。
他在撒谎?
周沉把这凶徒结结实实地绑在柱子上,循着乱象赶来的京兆府巡逻武侯刚好分了两人死守这凶徒,另一名则快马加鞭赶回京兆府报信。
周沉这才抽出身,往案发的房间走去。
半掩的房门一被推开,触目而来的就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背朝天趴在地上。而软榻之上,夏茉娘衣衫尚且整齐,斜斜躺着,胸口已经没有一丝起伏。
凶徒持刀闯入,可案发的房间之内并没有血光四溅的惨状,空气中甚至还漂浮着淡淡的花香。今日花魁揭晓,杏云馆为了造势,大肆装饰了一番,花魁的房间更甚。
房门被花团环绕,各处角落都放置着新鲜盛放的盆栽,床榻上更是洒落满床的艳丽花瓣。
目之所及,夏茉娘脸上覆着珠帘,神色安详地睡在花海之中,身上没有一丝伤口。
而在桌椅跟前,一壶空酒瓶,两个散落在地上的酒杯,似乎在佐证着,夏茉娘是喝下毒酒而死。
周沉攥紧了拳头。
他明明是想来这里再劝劝夏茉娘,问出些线索,早日查明当年冤案的真相。
终究是来迟了。
拳头重重落在桌面上,上头插着花朵的瓷瓶一声脆响,生生碎出一道细小的裂痕。
周沉循着声看去,竟在那瓷瓶中见到了两朵花姿极妍的山茶花。
并不是普通的山茶花,而是周沉在线索中查到过的那盆献给贵妃娘娘的贡品,花瓣外圈点着朱红,内里洁白如月色,一如宫中太监传说的那般奇特。
“陶恭?”
周沉心间一紧,把倒在地上的那具男尸翻转过来。
果然是他。
当年偷盗案发生时,他还是个腿边总沾着烂泥的花匠,而如今已有上品锦缎丝绸加身。除了脸型五官外,很难再让人联想到他曾经的落魄。
恰时,京兆府众人驾马赶来。
赵士谦是从公厨来的,嘴角还沾着点擂茶末儿。仵作张康则是赵士谦从下值路上临时抓来的,两人愁眉苦脸又无可奈何。
“死者的身份可确认了?”赵士谦懒散着走进案发房中,刚问完话,鼻头莫名一痒立刻开始打起了喷嚏。
赵士谦赶忙捂住口鼻:“这大冷的天,哪来这么多花?”
张仵作叹着气摇着头分了他一块厚实的面罩,才把这连环喷嚏压制下去。
周沉没理他,将张仵作引来桌边,指向了那一小壶酒和底下散落的酒杯。
张仵作眼光扫向夏茉娘的尸首,了然道:“少尹怀疑是毒杀?”
夏茉娘身上并未伤口,甚至连细微的针眼都没有。倒是陶恭背后的衣物有破损,血水从里渗了出来。
张仵作剪开陶恭身后的衣裳,一道血色淋漓的刀口赫然显现。
对比着凶徒的那把短刀,刀口形状的确完全一致。只是,张仵作略略思虑一会儿,笃定道:“这不是致命伤。”
听到这话,周沉瞬间看向桌下酒杯,是两个。他反应过来:“他和夏茉娘都是中毒而亡?”
“刀口在右侧肩胛骨下方,伤口也不太深,最多伤到肺,不会一刀毙命。”张仵作指着满屋整齐的摆设装饰,“若是没能一刀毙命,现场不会这般整齐。”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名凶徒在刺下这一刀的时候,陶恭已经喝下了毒酒。
张仵作拿起酒壶,轻轻扇了两下瓶口,除去淡淡的酒香和一丝花蜜的甜味以外,张仵作什么也没闻到。
他还欲再扇闻两下,突觉一阵眩晕,险些打翻了酒壶。
毒气入体,张仵作恍惚了许久,回神时四肢已经僵硬起来,喉咙里直犯恶心。
只听得周沉急促的声音在旁边喊叫了几声,他就被赵士谦急忙慌地扶住往外送去。
张仵作和赵士谦一个中毒昏迷,一个闻不得花粉起了一身疹子。
周沉只能藏好毒酒壶和花瓶中那丛颜色特殊的山茶花,再命捕快将涉案之人先行带回京兆府,待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他把张仵作和赵士谦平安送去了济善堂,文泽大夫打了包票说治得好,周沉才拖着一身疲倦往京兆府走。
隔着府门,他隐约看见几缕炊烟。微弱的火光扑闪几下,好似是有人正剪着烛芯。
他循着亮过去,发现公厨小院的门还开着,光秃秃的银杏树下坐着个绿衣小姑娘,双手小心地拢着不甚明亮的烛火取暖。她身后的火炉上还架着汤锅,香浓的羊肉味道浮在周沉鼻尖。
一日下来,他只喝了碗半冷的粥。此时闻到羊肉的味道,腹中登时传出了诚实的响动。
他暗暗抿唇,往那公厨小院里多行了几步。
吟风眉头一挑,脆生生招呼着,“周少尹来了!”
周沉没说话,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一下。
“我熬的羊汤还煨在炉子上,你先坐,我去把汤饼下锅煮了。”
羊肉汤色浓白,一直保持着微沸,锅边浮着花椒粒和地椒碎,将羊肉的腥膻中和得刚刚好。一口下去,汤里微微的辛辣吃得人酣畅淋漓,腿肉嫩滑不柴。
最后才下锅的汤饼带着一半韧劲和一半汁水,在口中缓慢交融。
这炉子的微火不好控制,吟风生怕把羊肉煮老了。见周沉咽下后面无表情,更加提心吊胆起来,“羊肉煮老了吗?”
这羊肉的钱,是从周少尹每月供给陆司簿的伙食费里支出来的。和昨天李策自掏腰包买来的不一样,她没敢尝,也不知道羊肉煮成了何种程度。
周沉浅浅摇头,没说好吃,也没说不好吃。
吟风以为他是在践行“寝不言,食不语”的规训,端着下巴左等右等,直到他吃完,才得到一句不冷不热的,“多谢姑娘。”
就这?
这滋味就像是有观众白嫖了她的视频,憋屈!甚至还不能:“求评论求收藏求弹幕求一切,爱你哟~”
周沉捋平衣角,站起身来。
温热的汤饼下肚,他心间也好似豁然开朗。夏茉娘的死让他周身蔓延的无能为力,也在看到吟风生机勃勃的样子后消散了许多。
幸好,那夜大雪,他救回了她。
他顿住踏出公厨院门的脚步。
转身,向着还在忙碌着洗碗的吟风朗声道:“近日还有大雪。柴房顶的塌陷,别忘了让李叔去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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