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一向沉稳,吟风这也是头回见他这般局促不安。
她猜测周沉兴许是怕火,便没多想,转头将火盆端到了小院银杏树下的空地。
哪知回身时来了一股北风,蓦地撩起几丛火星,不由分说地落在了吟风袖角,衣料上当即落下几个焦黑的小洞。
与此同时,周沉蹙着眉深吸了口气,正要起身前来帮她,那火星就被吟风驾轻就熟地拍灭。
在公厨这么些天,她已经能够娴熟的运用土灶烧柴,这些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甚至还顺手用火钳往里扔了几个小芋艿煨着,也算是没浪费掉这些炭火,末了才拎起茶壶准备回到雅间添水。
周沉见她平安无事,便也掐断了身体的动向。
只是仍旧将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隙,目光定在烧红的木炭上,眼神警觉地像是雪原上落单的孤狼。
周沉这般模样,倒是让吟风想起她在现世的发小。那年发小不慎被沸水烫伤,半条腿的肌肤都变得狰狞可怖,直到做完植皮手术才渐渐恢复开朗。
期间,她一度拒绝接触热水和热食。
病痛时期的肠胃又异常脆弱敏感,生冷的水和食物会影响身体机能的恢复。为了照顾发小的饮食,吟风没少费心思。
思及此,吟风才回想起来,周沉的确有许多次都是将饭菜放至温凉,才愿意动筷的。
李策总习惯说趁热吃,他一句也不曾听进去过。
恰是此刻,更夫敲响了戌时的梆子,坊门落下的闷响也自远处缓慢传来。
宵禁后,四下越发静谧,只有吟风手中拎着的茶壶还发出些余沸之声。
她添上茶水,抬眼时悄悄多看了两眼周沉的神情。
方才的慌张和警惕都已被他古井无波的深邃瞳孔盖过,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端方清雅的模样。不待吟风发问,他就拿起了筷子。
周沉本就话少,动筷后更得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没留下半点让人好奇的余地。
既然他不想说,吟风也就没问。
添好了茶,她便从雅间退了出去,继续收拾起院中的杯盘狼藉。
翌日,天降瑞雪。
自打进入冬月,天气便是接连的阴沉。直到今日才如泄洪般肆意开来,鹅毛大雪纷然落下。待天明时,积雪已经没过脚踝。
雍州城内倒还算是一副太平盛景,出了城门,才能瞧见连绵的鹤归山脉正在经受风雪肆虐,山口狭隘处不断爆发出呼啸的雪雾。
鹤归山脉坐于雍州城西北面,是雍州城的天然庇护,其中的山引关也是出入雍州的必经之道。
京兆府约有七名来自邻县的衙役,他们一早就计划着趁冬节回家一趟。今日收拾好了浑圆的包袱,行至金光门外,却无奈被封山大雪劝退。
他们垂头丧气着返回官舍时,恰与周沉打了个照面。
周沉一向驭下甚严,得知这番情形也只叮嘱道:“既回不去,那便安心留在京兆府。阅览卷宗、练功修行,不可懈怠。”
衙役们零零散散回应下来,等周沉驾马走远了,他们才小声嘀咕起来。
“回不了家已经够惨了,过个节还让咱们练功……”
另有一少年衙役不服道:“说让咱们练功,他自己还不是回家去了。”
“周少尹往北走了,他家可是在永安坊,该走南坊门的。”
七人中也有一名年岁稍长者,看事情自然也比那不稳重的毛头小子透彻些。
语毕,方才的愣头青沉下脑袋默不作声。
如他所言,周沉并未归家。
顺着北坊门经延寿坊再往西走,周沉将马停在了西市的西北角落。
这里位于坊市相交地带,又有漕渠穿过,不似西市主街那般琳琅满目,多是一些前店后宅的低矮小院落,商户从事的多是一些诸如成衣、制伞之类的小本生意。
周沉来此处,自然是因为他准备着手调查私盐一案。有张仵作的助力,找到当年那几名猝死漕运苦工的遗孀,并不算困难。
时辰尚早,漕渠两侧的商户们大都是一副将将苏醒的模样,被大人支使去扫雪的小郎君正打着哈欠,他的父亲正忙着往铺子里添置新物件。最多的,还是那些捧着胡饼边吃边等过往来客的商户们。
甫一下马,周沉便受到了诸多视线跟随。商户们誓要决出谁能揽下今日首笔生意,所到之处,格外热络。
顺着漕渠边走了一段路,他才终于在两户商铺的夹缝之中望见了一家成衣店的招牌。沿夹缝而行,大约二十步,才终于看见一处有些破败的庵庐,挤在一众瓦房内。
几丛追随的视线也纷纷表露出不解。
经营成衣店的何娘子听见脚步声就迎了出去,她笑问,“这位郎君,要添新衣吗?”
何娘子三十有二,却已未老先衰。
不仅身形佝偻,眼睛也不自觉眯缝起来,一看便知是常年在黑暗环境下做针线活留下的印迹。
周沉在打量何娘子的同时,他也在被何娘子打量。
一身穹灰长衫不显山不漏水,但整齐密实的针脚和文雅精致的暗纹,都在提示着来客的身份并非普通市井人家。非富即贵之人,又怎会看上她这落魄小店的手艺。
何娘子藏着疑惑,并未道明。
周沉倒也不刻意去隐瞒,挑明身份后,他接着将来意说明,“事关私盐一案,我想知道你的夫君吴二郎在漕运做苦工时的一些细节。”
话只问了一半,何娘子神情就陡然紧绷起来,“事情发生这么多年,你们京兆府现在又问这些做甚!”
周沉站姿挺拔,一身磊落,“自然是查清原委,揪出罪魁祸首。”
听至此,何娘子紧紧攥起拳头,下唇被她咬地乌青,只从鼻息下逸出一声冷笑。
当年夫家活活累死在漕运,尸身于郊外敛房停了三日却无人收尸,无人通知。若不是有好心的街坊叫她去辨认尸首,她怕是到死,都不知夫家去了何处。
吴二郎正值壮年,不仅身强力壮,还识过不少字。若不是他脸上不慎留了道疤,也不必沦落至漕运做了苦工。
可就是这般在外人看来精明能干的人,竟然悄无声息地死了。
何娘子起初报官,是为了查明死因,最终却只得到劳累而死这一结果。
她断然不信,再想深究,几次三番敲响鸣冤鼓。京兆府要么敷衍行事,要么大门紧闭。
直到张仵作悄悄寻来,查出私盐这个导火索,她夫君真正的死因才得以揭开。
只是私盐案最终还是被权势滔天的上位之人力压下来,城中百姓,若非像她这样的亲历者,几乎很少知道这桩案子。
在何娘子的眼中,除却张仵作,其余的京兆府一干人等都等同于杀死她夫君的帮凶。
曾经的府尹高朗是,如今的端王更是。在她看来,什么京兆府少尹,不过是跟在黑心主人身边的恶犬罢了。
周沉欲辩,对方却已冷下脸赶人。
这般误解周沉遭遇过太多,他早已不再去解释他与高朗的不同。在朝为官的名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不必依靠空口白话去强行扭转民心,只要安心去做实事,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周沉只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害死你夫君的人到底是谁?你难道不想看到他的下场?”
何娘子双唇翕动,强忍着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怎么可能不想知道?
吴二郎死后,家中独子因囿于悲痛而身染重疾,缠绵病榻数年,在半年前也已撒手人寰。
曾经那个欢声笑语的小家就只剩下她一个,午夜梦回,何娘子只恨不能化作厉鬼,去索罪人的命。
即便化作厉鬼,她又该去索谁的命?
周沉笃定道:“若你还想看到,就将一切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除非我死,否则我定将真相带至你眼前。”
何娘子抹去泪,抬眼又看了一遍周沉。
他站的笔挺,目色也极为沉稳。
六年前何娘子接触的那些京兆府官兵,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昂,说话声更是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
而眼前人的模样,倒是与当年那个好心肠的仵作很像。
何娘子紧绷的那口气,此刻已经松动了一半。
“外头雪大,进屋再说。”
她咬咬牙,打算赌一局。
赢了是知晓私盐案真相,输了也不过是贱命一条。
何娘子这便将当年的事情说与周沉听,许多细枝末节都一一回忆起来,拼凑出的一番话,与张仵作提到的几乎相同。
当年,吴二郎父亲病重,为了凑齐药钱,就去漕运做起了苦工。虽然劳累,但好在来钱快。
转眼间,药钱凑够,父亲一日日好转。吴二郎却孤零零累死在漕运码头。
周沉从始至终听完,只余下一个疑惑,“吴二郎是从何处知晓这条漕运路线在招苦工的?”
何娘子回忆许久,“他是在……东市的一家客栈听人说的。”
“客栈?”
何娘子仔细道来:
“我夫君原先在东市一家酒楼做跑堂小二,都因为他逞能抓贼,脸上被划了一道伤。后来酒楼老板觉得脸上的伤太吓人,就辞了工。自那以后,又辗转几家客栈酒楼做小工,却都不长久,赚不到钱。”
“直到他从客栈往来之人口中听说了漕运苦工,才咬牙报了名。”
周沉问道:“你可还记得,是东市哪家客栈?”
何娘子垂首,摇了头,“那段时间他因为脸上的伤,不断被辞退。几乎东市所有客栈和酒楼,都去做过零星几天工。我实在不记得,去漕运前的那家客栈,到底是哪家……”
周沉不再问下去。
虽然东市客栈多如牛毛,但也已经是个不小的进展。
周沉道过谢,又叮嘱何娘子不可将对话内容外传。
末了,正要踏出这间小小成衣店,却在视线角落瞧见一抹清丽的鹅黄色。
是件厚实的袄褙,边缘还有一圈白羊绒充实。它静静守在成衣店正中的木架上,显然是何娘子的心血之作。
鬼使神差地,周沉脑海中蓦地闪过吟风的面容。
他记得昨天吟风摆弄火盆时,好些火星子在她袖边燎出了洞。
“这件鹅黄袄褙,我能买吗?”
何娘子点头,“当然能了。你是想买给妻子吗?她身量多高,胖瘦呢?”
“身量约莫在我胸口,很瘦,但尺寸不能小了,多吃些也好。”
周沉满眼落在衣裳上,顺口答完,才察觉出不对劲,慌忙解释道,“我尚未娶妻,并非是给妻子的……”
何娘子做了个了然的神情,从木架取下鹅黄袄褙,比划几下,道,“应该大不了多少,先拿回去试试,不合适再拿回来改就行了。”
从何娘子手里接过,周沉又端详了几番。
将要付钱时,他才意识到,送女孩衣裳……好似有些过于轻浮。
他飞快地看了眼铺子里挂着的其他衣物,“再拿七件成年男子的衣物,比我稍矮些,身形健壮的。”
冬节习俗本就该添新衣,若以犒劳那七个回不了家的衙役为名,捎带上同样无法回家的小风姑娘,这个理由,兴许会妥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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