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着一身苍茫风雪,周沉久违地踏进小院内。

    他身着墨色便装,冰天雪地中显得尤为单薄,眼白浑浊,还留有操劳过后的猩红。视线扫过吟风时一如往常,好似并未听到他们的谈话。简单寒暄两句后,他便将目光落在赵士谦身上。

    周沉问道:“你到底查出何事?”

    赵士谦捂着腹部,“都到公厨了,我们就边吃边说吧。”

    周沉只得蹙眉忍耐,往雅间行去。

    跟在他后头的赵士谦探出脑袋,“小风姑娘,听闻你最近又研究新菜了,可否尝尝?”

    吟风拿稳手中茶壶,欣然应下,重新回去后厨忙碌。

    前几天她逛西市时,一时嘴馋买了条草鱼回来。本来只想做一碗加辣水煮鱼片给自己过过瘾,结果她的小灶刚刚支起,就引来了衙役围观。

    吟风自己吃起辣椒时,自然要豪迈得多。她本以为这碗水煮鱼片会因为太过辛辣不受欢迎,不成想那些衙役们竟然吃得满头大汗也不愿停下。

    西市上摆摊卖鱼的渔家并不是日日都来,适逢渔家出摊,吟风便会提前多买几条养在后厨,到了饭点时再新鲜宰杀出来。

    草鱼都是野生的,三斤的个头已经算是不小。还要再剔出鱼骨和鱼头用来熬汤,余下的鱼柳已然不多。

    吟风将鱼柳横刀片成透光的薄片,三斤重的鱼最终只能填满一份小小的白瓷碗。

    烧柴的杨五看她刀法娴熟,切完的鱼片聚在一起,活像是一朵开得正酣的白牡丹,他不由得看呆了几分,急的吟风出声提醒,“火烧太大了!”

    杨五回神,连忙将火钳伸进灶膛里夹出了几根柴。

    后厨与雅间仅一墙之隔,吟风这声惊呼也传进了周沉和赵士谦耳中。

    赵士谦笑盈盈地搓着手,翘首以盼。

    他只开心了一刻,便被周沉一记眼刀扫过,连忙清清嗓子,正色道:“我没骗你,我今天确实发现了一件有些蹊跷的案子。不过,不关东市客栈的事,是我在京兆府卷宗里找到的。”

    周沉要查高朗的疏漏,翻阅卷宗和追查私盐案须得并驾齐驱,同等重要,这也是他们一连忙碌十几天的原因。

    “速速道来。”

    赵士谦道:“这件案子,发生在十一年前,是雍州城下属的江阳县县衙办理的,高朗只是在卷宗签阅时留了个名字。”

    周沉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茶杯。

    赵士谦并未注意,接着道:“十一年前,江阳县有家医馆突发大火,一家三口皆葬身于火海之中。卷宗里写,这件案子是因为药童在煎药时不慎点燃了药酒,导致火势蔓延迅速,甚至来不及施救。”

    “可是,我这一深查,才发现这家医馆的主人家姓苏,和那年卫州水涝时跟随朝廷赈灾的苏太医是一家人。当年苏太医因为医术不精,耽误治灾,害了卫州近千灾民,就连前往赈灾的队伍也患上时疫。这庸医害人害己,自己也死于时疫。”

    周沉声音低沉,“这与火灾有何关系。”

    “因为不可能啊,苏太医声名狼藉,怎么可能还有人去他家的医馆看病?连病人都没有,又何需药童煎药?”

    赵士谦反复查阅过卷宗,卫州水涝和时疫都是初夏发生的,苏家的火灾则是冬日才发生。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近半年的时间,足够各种谣言传遍小小的江阳县了。

    对于医家而言,没有比名声更为重要的事情。若是名声毁了,医术再好,也不会再有人敢去他那里治病。

    正因如此,赵士谦笃定:“我觉得这案子,没有这么简单,说不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锅中只有鱼汤翻滚的微沸声,吟风摆弄着腌料,杨五则默不作声地往灶里添柴。后厨安安静静,只有赵士谦的说话声隔着墙隐隐传来。

    水煮鱼片的汤切忌沸腾,否则好不容易给鱼片上好的浆就会在水中煮散,肉质也会随之老柴。

    鱼骨汤已经煮得如牛乳般浓白,吟风抓住时机,往里放进了鱼片,稍加汆烫便已成熟。捞出锅后,便将葱姜与刀口辣椒摆在鱼片上。

    吟风将泼油的那一步留在了餐桌上,因着泼油的一瞬实在鲜香满溢,最能激起食欲。

    她端着水煮鱼片走进雅间时,赵士谦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那庸医害人性命,着实可恶。可他家人毕竟无辜,怕是有好事者起哄,欺凌纵火。”

    说罢,他瞧见吟风来,满心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盆满当当的鱼片上。

    “水煮鱼片,请慢用!”

    吟风拖出长长的尾音,看架势很是有现世海〇捞服务员小姐姐的样子。

    接收到暗号的杨五聚精会神,将手中盛满热油的小锅倾斜而下,油花瞬间在鱼片上盛放。

    赵士谦的馋虫当即上了钩,毫不客气地举起筷箸便要往自己嘴里送,身边站着的杨五也馋得悄悄咽了口水。

    只有周沉,他的面容本就隐匿在窗框投下的一段阴影中,此刻不动声色起来,越发捉摸不透。吟风瞧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眼前人如深潭淤泥,黑沉沉的。

    吟风递上筷箸,“周少尹,您不尝尝吗?”

    周沉将脸微微侧过,并未从吟风手中接下那双筷箸,反而是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去。

    他已经在尽力隐藏自己的神色,但那背影,分明冷峻又疏离。

    满满当当的一盆鱼片,他连尝都没尝一口。

    吟风咬着下唇,正想出声拦下。

    却又被赵士谦抢了先,他向来喜怒易形于色,“不是你让我查旧案子吗?好不容易查出来一件蹊跷的,怎么还给我摆起脸色了?”

    雅间外,周沉的身影重新归于风雪之中,并未有任何应答。

    周沉的离去倒也没影响赵士谦的胃口,他胃口如牛,将两人份的水煮鱼片收拾地干干净净。

    酒足饭饱,赵士谦想起什么似得。

    他看着忙碌的吟风,“方才周沉没来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来着……噢,火盆!”

    吟风神色微动,只听赵士谦又自顾自道:“周沉怕是冰雕出来的,平时冷冰冰的,大冷天也不见他生个火盆。”

    周沉害怕吟风做炙烤羊排时的火星,也怕取暖用的火盆手炉。甚至在赵士谦提到火灾案件时,反应也如此奇怪。

    吟风暗暗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串联在一起,一切好似都在佐证着一个猜想。

    周沉他之所以怕火,很有可能是因为遭遇过像江阳苏家那般的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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