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巡视的第二站并没有直下杭州,而是准备从松江府乘战船绕过杭州湾直达宁波。
不是他怕再一次遇到刺杀,而是他要用此举来显示他对大明海事的重视之意。
他以个人的意志强行推动大明开海,不做点什么是不行的,去宁波也同样只为看一眼再次揭牌的市舶司。
“这里是松江府?为何如此荒凉?”
站在后世大明鼎鼎的黄浦江边,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他眼中所看到的哪有什么繁华可言,就连人口都没有几户,肉眼看到的几座房屋都是陈年旧木,看样子是很久都没人居住了。
“殿下,倭寇连年劫掠,沿海之民可谓是民不聊生,不是投奔它处就是避祸山中,此地虽是适居之所,却也是无人敢住啊!”
松江知府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允熥一眼,像是诉苦,又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哼!松江府一卫之兵当是有的吧?既明知如此,尔身为松江知府为何不派官兵巡视?同时亦可酌情调动宁波卫断其海上退路,事关百姓生死,这等紧急之事也要坐等朝廷决断方才施行?”
随着朱允熥的一声冷哼,松江知府脑门顿时有些冒汗。
事涉军地联动,还要从外地调兵,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是忌讳,没有来自最顶层的命令谁敢擅动?一个不好就是人头落地下场,就算是有特旨也要慎之又慎。
在松江知府看来,朱允熥是军政大权在握,站着说话不腰疼,别说他一个小小的知府,自古又能有几个储君敢擅自调动军队?又有哪个皇帝能做到像洪武皇帝这样,生怕儿子手里的权力不够大的?
如今到了皇太孙这里更是夸张,连皇帝的御用出行仪仗都打出来了,不是皇帝胜似皇帝,权力已经大到没边了。
“殿下,非是臣等不作为,松江府三面临海,若是把重兵布置到东面,那倭寇亦是能从北面与南面发动突然袭击,一旦城池失陷,所失者便不再是几户沿海之民了啊!殿下!”
松江知府也是个聪明人,绝口不提调动宁波卫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没那权力,更没有那个资格。
而且在这个时代,也没人会把海上来的敌人当回事,只因中原大地历朝历代的边患都是来自北方,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倭寇其实与海盗没什么两样,抢完了就会走,不会有颠覆国家政权的可能。
与之相反的是,老朱为了不让历史重演,可以说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放弃过北征,更是把最看重的几个儿子都送去边塞,就为了不重蹈前宋的覆辙。
但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只要北边的游牧民族缓过气来,所做的第一件事绝对是南侵,并美其名曰‘打草谷’,与北边的心腹之患相比,倭寇真的只是疥癣之疾。
只可惜时代在变化,大明没有遇上的千古变局,被鞑清碰了个正着,且无丝毫反抗之力。
“行了,孤来此不是听你诉苦的,孤已传命给舳舻侯,海军将会在京师龙江船厂之外,在这里另建一座造船厂,就叫‘上海造船厂’吧!此地也一同更名为上海。”
“有了海军这个坚强后盾,想必无论是山东又或是浙江,今后俱当无忧矣!”
随着朱允熥的大手一挥,松江知府及同行官员当即下拜。
“殿下爱护臣民之心日月可鉴!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谁都知道皇太孙此言一出,松江府算是彻底绝了来自海上的后患。
其实他们对倭寇一样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松江城就丢了。
如此一来,不管他们会不会受到倭寇影响,都逃不过家破人亡的结局,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不敢布重兵在沿海的原因。
毕竟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什么日月可鉴?孤为大明储君,不为大明百姓着想,也配当这个储君?倒是你们身为松江的父母官,又有几人敢当着孤的面,拍着胸脯道一声‘上不负君王,下不负黎庶’?”
“孤没记错的话,松江府之贪腐可谓是紧随苏州府之后!你一个知府几成一根独苗,余下者不是受贿,便是为置警卫军于死地与当地宗族沆瀣一气,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朝廷与警务部三令五申言明成立警卫军乃是为国家计,为社稷计,然则地方官员目光短浅,只看到了手权力被剥夺,却全然忘了为官者当执政为民之初衷!”
“孤命刑部、督察院、警务部一同彻察此案,并赐尚方宝剑,给予便宜行事之权,就是要告诉天下的官员,朝廷决议不容置疑,违令者皆斩!”
朱允熥杀气腾腾的一番话,让同行的松江府官员瑟瑟发抖。
闻名不如见面,谁也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大明储君会有如此之重的杀性,他们本以为这次是皇帝雷霆大怒,准备大兴杀伐,而皇太孙只是被推到台前,好借机建立自己的个人威望,事实证明他们全都错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是语气、行为还是决心,彻查警卫军无故被杀一事皆是由皇太孙在一手推动,所行所为更是堪称洪武皇帝之翻版。
有如此强势的储君,他日一朝即位,大明又将迎来怎样惊天之变?
“殿下恕罪!臣为知府御下不严,以致下属与宗族之间互相勾结,是臣失察,臣有罪!警卫军自到任以来一心安民抒困,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各府各县百姓对我警卫军更是拍手称赞。”
“然也正因如此,令百姓只知治下有警卫军而不知有知府、知县。若长此以往恐使官员与我大明百姓之间离心离德啊!”
“嗯?还有这等事?为何从未有人向孤提起?”
朱允熥闻言面色微变,单手插着腰间的玉带豁然转身,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松江知府。
他承认自己没有任何的治政经验,唯一比人强的地方就是他有拨开历史迷雾的超前眼光,到此时他才明白一个政策的施行他可以用手中的强权一力推行,但却无法改变世人对权力追求的欲望。
他是大明最有权势的人不假,但这个权力却不是凭空得来的,没有老朱和军方的支持,他又如何能够做到出口成宪?
想打击一个既得益利阶层,他就必须要得到另一个强力阶层的支持,这才是权力的本质,也是官官相护的根本原因所在。
想要超脱,除非他能活成一种信仰,得世人拥戴。
但是如果他将警卫军的权力下放给地方,那与以前衙役又有什么区别?让曾经的屠龙少年变成恶龙?
这一刻,朱允熥想到了很多很多。
“你很不错!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独善其身,可见你在大是大非之事上并不糊涂,你叫什么名字?”
朱允熥的询问让松江知府内心苦笑不已,感情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有资格让太孙记住他的名字。
要知道之前他可是自报了名号的,可惜彼时的他在太孙眼里什么都不是。
想他堂堂松江知府,正四品上,手握数十万百姓生计,然而这在大明储君的眼中却根本上不得台面。
不过眼下之机,对他来说绝对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他这次的进言能让太孙满意,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
“殿下,以臣愚见,设立警务部对我大明百姓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从此一知县,一通判,便能决人生死之时再也不复存在。”
“然,无论是地方知府亦或是警卫军都不能一家独大,长此以往则必然生变,臣以为当另行监督之策,如此方可保各地宁静,各部亦能各司其职。”
“说得好!!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大明需要的不是穷酸腐儒,而是时刻能够将为民办事置于首位之官员。”
对于能力强的人,朱允熥从不吝啬赞赏之词,一个机会而已,他现在就需要挖掘这种有才能的人来为他办事。
“这样吧!你回去后立刻向京师上一道奏疏,言明其中之各种利害关系,希望你能做到言之有物,而不是似是而非。”
“谢!!殿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既为我大明之官,自当为我大明肝脑涂地!”
松江知府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朱允熥缓步走向远处的战船。
他知道这一趟没白来,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虽然大明储君没有当场做出决断,但言语之中的勉励之意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时值皇太孙巡视大明,当然不能够半途而废,上奏疏到皇宫由皇帝裁决再合适不过。
只是当战船扬帆起航之后,这位松江知府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有让皇太孙记住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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