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刚刚散去,纪府的后花园,便开始大兴土木。

    纪溪起了个大早,与秦姨娘打过招呼后,便咬着新鲜的热饼子,跑出幽冷苑,去了过两个拐角的烂墙根。

    她个子小,从那墙根的窄处,弯个腰便能迈过去,再走一截,就能绕到后花园的假山上。

    从假山坡往下看,轻易便能瞧见那进进出出的泥石匠们,扛着一代代的泥沙,将凿开的莲花池边缘,给加固起来。

    再远处,还有一座佛胚子。

    匠人正在塑佛像,据说这佛像塑好了,得供在莲池里,里头还得放上上好的锦鲤。

    纪溪看趣儿似的,嚼着饼子,小小的身子埋于石缝间,手指时不时虚点几下,像是在计算什么。

    直到在这儿呆了一个多时辰,她才按着原路返回,来去匆匆。

    王姨娘便是带着下人,于树下采梅时,见着的纪溪。

    日渐寒冷,小丫头穿着黑色的袄子,乌黑的发丝被盘成两道双丫髻,蹦蹦跳跳的,从小径边跑过,往幽冷苑的方向而去。

    “那不是五小姐吗?”王姨娘的贴身婢女念心,轻呼一声。

    王姨娘又摘了一朵梅,放于鼻尖嗅了嗅,沁人的香气,心旷神怡,她随口道:“旁人的事,莫要多管。”

    念心吐了吐舌头,不再多看。

    可这样的事,却只是个开头。

    梅季到了,王姨娘素爱梅茶,几乎每日清晨,便会亲自到梅丛中采摘,一日见着纪溪,两人见着纪溪,几乎日日都见着纪溪。

    小姑娘或是穿着黑色的袄子,或是穿着青色的夹衫,总是来去无影,几乎每日也都是那个时辰跑过。

    一日,天下着蒙蒙雨,纪溪还是一如既往的出门,她刚过烂墙根,小小的人儿,倏地一僵。

    从来没人来的破败角落,今个儿,却有人站在那里,像是等她许久了。

    纪溪直直的看着这位自己不认得的妇人,漆黑的大眼睛,打量着她的衣着穿戴,很快,便识出了对方的身份。

    王姨娘……

    纪溪默默的往后退,想原路跑走,可墙根下都是烂石头,她一个不慎,险些被绊倒。

    王姨娘忙伸手拉住她,将小娃儿拽过来,碧青的油伞挡在她的头上,妇人有些无奈:“当心一些。”

    纪溪眼神闪烁,有些怕人的瞅着她。

    王姨娘又蹲下身来,用帕子在纪溪头上扫了两下,将绵密的雨珠扫开,问道:“为何日日都去后花园?”

    纪溪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手上一顿比划。

    王姨娘蹙眉:“你是说,你知晓那边在修池子,觉得有趣,便日日去瞧?”

    纪溪乖乖点头,小脑袋垂下来,指尖捏着自己的衣摆,很是紧张。

    王姨娘叹了口气:“往后莫要去了,爬来钻去的,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秦氏未教过你礼教吗?”

    纪溪一愣,若只是说她,倒是无妨,但好好的,提秦姨娘做什么。

    纪溪有些不悦,也不怕得罪人,回过头去,一脚迈出墙根,风风火火的跑走了,不再同王姨娘说话。

    ——

    李嬷嬷傍晚又来了幽冷苑,听五小姐说,往后不去后花园监工了,有些不解:“您不是说,得时时盯着吗,就怕那上真大师,不可全信。”

    三日前,与香云合伙的一场落水戏后,老夫人与老爷,对那位上真禅师,可谓是深信不疑,就连因着纪清言之事,与上真势不两立的常氏,都在上真“算出”一些她的密事后,而改了口风。

    上真获取了纪府主子的信任,便提出了要为纪府重排福运阵之事,而福运阵的阵心,便是那刚挖出来的莲花池。

    莲花池要扩大,新铸的佛像要入水,大兴土木之下,必定花费甚巨。

    纪溪他们打的主意,便是赚这之间的差价。

    七千两的转运阵,成本只要一千两,多的六千两,便是他们扣下来的。

    纪溪怕那上真不可信,当中的差价不据实相报,因此纪溪每日都会去监工,远远的将当日所备的材料,都计算下来,回头与上真对账。

    可今日去时却叫王姨娘发现了,纪溪知道,之后必定得低调行事,就怕东窗事发,最终一无所有。

    李嬷嬷听闻王姨娘竟然专程去堵的五小姐,只觉害怕:“她不会察觉到什么吧?”

    纪溪摇摇头,察觉不至于,但有所怀疑是必然的。

    只盼着今日她那一番谎言,王姨娘能信吧。

    ——

    纪溪想过王姨娘或许会觉得她可疑,去老夫人那儿告她黑状。

    但她没想到的是,王姨娘竟然会直接找上门来。

    与纪溪同样没想到的,还有秦姨娘,秦姨娘入府做丫鬟的时候,王姨娘已是府里的主子,故此突然见到王姨娘,秦姨娘下意识的,竟是想跪。

    纪溪忙托住姨娘的手,没想到的是,王姨娘也扶住了秦姨娘,没叫她行这个大礼。

    “就是路过,进来看看。”王姨娘随口说道,瞥见纪溪紧拽她生母的小手,她转开眸子,又打量起这破烂的院子:“这月的柴火,可领了?”

    秦姨娘诚惶诚恐,忙道:“领了,就在柴房。”

    王姨娘“嗯”了声:“天儿渐冷了,快过年了,屋里,得时时烧着,五娘还小,冻坏了手脚,长了疮,大了不好嫁人。”

    秦姨娘连嘴答应,始终小心翼翼。

    王姨娘并未想多呆,坐都没有坐一下,只伸手朝向丫鬟念心。

    念心将几本册子奉上。

    王姨娘接过,递给了秦姨娘:“记得在二少爷院里时,二少爷也教过你几日字,能看懂便叫五娘跟着看看,纪府的女儿,总不能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

    秦姨娘愣了一下,纪溪也愣住了。

    王姨娘特地过来,竟是给她送书的?

    将东西送到,王姨娘便走了,只留下秦姨娘与纪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直到回到房间里,又往炉子里加了点柴,秦姨娘才珍惜的抚了抚书册的外皮,轻轻叹气:“二小姐若还活着,如今,怕也该九岁了。”

    纪溪坐在姨娘身边,小脑袋歪了歪。

    秦姨娘摸摸她的发丝,道:“王姨娘受过寒,身子不易有孕,嫁进门三年,才好歹怀上一胎,生下的是二小姐,可没过半年,人便去了,之后,便再是怀不上了。”

    纪溪不知晓这个,前世她与王姨娘从未有过交集,这世,原本也是没有的……

    原来,王姨娘丧过女……

    秦姨娘又深吸一口气,将书册交到纪溪手里,笑了笑:“那明个儿开始,咱们便学字,可好?”

    纪溪当即重重的点头!

    好!!!

    ——

    之后的日子,纪府便一直这样平静着。

    老夫人深信上真禅师。

    后花园的工期一日比一日快。

    纪溪认认真真的从头学字,遇到秦姨娘也不会的字,她便抄下来,下回去徐郎中那儿复诊时,问徐郎中。

    而王姨娘,也再未来过幽冷苑。

    这样的日子,总共过了十日,直到第一批的工期差价,终于到手了。

    分钱的那日,选在纪溪的复诊日,密闭的包厢里,李嬷嬷,上真禅师,纪溪,分坐三方。

    正中央的桌上,摆着一大摞的银票。

    纪溪打开包袱。

    下一瞬,李嬷嬷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响起。

    发出声音后,李嬷嬷又有些脸红,忙闭了嘴,看向窗外。

    上真禅师笑呵呵的道:“不怪嬷嬷讶然,小的拿到银票时,也是迷花了眼,险些都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纪溪笑着比划一下。

    上真忙道:“不敢不敢,便是再糊涂,也不敢克扣小姐的份例,小姐是有大智慧的,原先小的还想,一千的工钱,咱们能贪五百,已是要了命的富贵了,小姐却张口就是七千,这,这何等的胆量,才有如此魄力啊!”

    李嬷嬷哼道:“岂止如此,这七千贪六千,纪府的人也不是傻子,谁能连泥沙材料的公价,都算不清?若非小姐筹谋,叫你以气运为由,分开七地,寻石匠,泥匠,雕匠,刻匠等等,纪府的账房,能将这银钱的账给对上?”

    “正是正是。”上真连道:“还有那祈福的香供,一日两场的法事,七七八八加起来,咱们竟真的赚到了这整整六千两!如今这才只是第一期的两千两,再过几日,后面的银票,也该到账了。”

    纪溪比划起来。

    第二期的银子,三日后便可去讨,只需说明,老爷官职已定,不日便启程归来。

    上真有些担心:“小姐可当真确定,纪老爷下任,为望州督尉?”

    纪溪点头。

    千真万确。

    上真一咬牙:“好!只要是小姐说的,小的都信!”

    六千两银子,最后的分发,是香云一千,李嬷嬷一千,上真一千,纪溪三千。

    如今这儿只有两千,香云又尚未回来,故此,纪溪先给了上真与李嬷嬷一人三百两,其他的,先放在她这儿。

    二人拿着银票,看来看去,嘴是彻底没再合拢了!

    纪溪也跟着笑了起来。

    待六千两都拿到手,大家分好后,她便可以带着秦姨娘与李嬷嬷,回老家了。

    届时,她再多学一些字,说不准,明年春天,便能给婆婆写信了!

    不知婆婆如今可好,对了,如今公公是否也活着?

    还有婆婆的弟弟!婆婆总念叨她那战死沙场的弟弟,她得提醒婆婆,千万得叫她弟弟,保重身体!

    然后呢,然后还有谁来着?

    哦,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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