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缈闻言笑出声来,手下未停,将隔火的银片放在炭火上后才去取檀香木。
“官人可是朝廷重臣,是紫袍大官人,我若是打了他,官家不得找人押我去御前问罪!我可担待不起。”
婆媳二人笑声连连,尽拿隔屋的两个男人取笑。
秦夫人端起香坛,拿手扇了扇,香气温和沁鼻,闻之神清,睨了她一眼,道:“你要记住,元知虽是官家的臣,但他首先是你的夫君,你的官人,皇后娘娘还管着官家夏日不可贪凉吃冰呢!咱们这是效仿中宫,别怕!他若是敢驳你,还有母亲替你撑腰呢!”
沈疏缈心中像有一团雪,将这炎炎夏日的燥热一驱尽散,她将头搁在秦夫人肩头,声音低缓却透着坚定,“缈缈就算不是官人的娘子,母亲也永远是缈缈的亲人。”
“好孩子别说胡话,母亲还等着你和元知给府上添人口呢!”秦夫人摸了摸她的小脸。
话说间,有人撩帘进来,打趣道:“母亲又要给娘子撑腰了?不知是孩儿哪里做错了?孩儿眼下便认错,省得来回跑了。”
顾元知笑看着二人,眼神真诚。
秦夫人先瞪了他一眼,后又将沈疏缈推到他身边去,“你只要将你娘子照看好,便是有错母亲也当你没错,都回去歇着吧!”
二人走后,永昌伯搂着秦夫人的肩膀朝二人的背影宽慰道:“没什么大事,你就放心吧!”
秦夫人摸了摸心口,眉间的愁绪仍未完全化开,只说:“长意姐姐在世时,我看着缈缈觉得这孩子往后定是与她一模一样,直到近两年,我才逐渐觉得并不是这样,这孩子…心里像是藏着大事。”
高檐长道,铺满青砖,地上一高一矮的影子相互依偎着向前,头顶的烈日虽被云彩遮住,身侧却不见半点凉风。
走到莲池,入目是满湖的荷叶,一眼望去还有晶莹的水珠在上面摇摇欲坠,闪着剔透的光,偶有蜻蜓落在花苞上,等人一走近,就飞走了。
莲池上,有一座凉亭,顾元知指着那处,“娘子随我坐一坐?”
沈疏缈瞅了一眼天光,吩咐身后的月浓,“去取些冰回琅玉阁,我和官人赏一赏这荷花再回去。”
参商见两人想独处,也十分有眼色地跑去帮月浓取冰。
这莲池风光无限好,若是配上一对恩爱夫妻,何愁不能结上累累的莲子?
沈疏缈坐在落阴的长椅上,团扇搁在光洁的额头,如玉的脸庞上落下阴影,眼神落在湖面上,懒洋洋地问道:“官人是有话对我说?眼下是午时,这凉亭可不比屋子里凉快。”
顾元知坐在阴影里,一束光从他额角折过来,剑眉,星目,连同睫羽都落了璀璨耀目的浅金色,他微微浅笑,恍如天人,“娘子料事如神,我确有一事想与娘子商议。”
沈疏缈施施然望过来,眸光清凉动人,却未出声,等着接下来的话。
“娘子前日夜里说的事,不知可否缓一缓?”他眼神明亮,像湖光。
沈疏缈拿团扇碰了碰翘挺的鼻梁,语调打了一个旋儿,笑道:“缓一缓?官人想怎么缓?”
顾元知抿了抿好看的薄唇,“离母亲的寿宴只有三个月了,今年又正逢整寿,她素来心爱你,此事不如等到寿宴之后再细细商议?”
沈疏缈直起纤腰,一手支颐,神情不辨喜怒,淡淡问道:“官人真的是在与我商议吗?”
顾元知露出不解的神情,“自然是。”
“可官人方才的话,让我想到衙门的官爷断案子,既然定了罪,写了满篇的罪因,何必要一一念给犯人听?也无需再问……你可知罪!”
她说完咯咯笑起来,神情还是温柔模样,又站起来看着顾元知,眼眸异常明亮,“官人若真的想与我商议,便不会先拿出母亲的名头来压我,官人明明知道只要事关母亲,我定会点头应许的不是吗?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顾元知回望着她,第一次觉得眼前人像尖尖的麦芒,不扎手,但猛地将柔嫩的指腹放上去却有一丝疼,可她的语调又是温柔的,像往常一样不带一点攻击的意味。
“是我思虑不周,还望娘子见谅,那此事……娘子想何时办?”
沈疏缈眯着眼看着天上淡淡薄薄,一吹即散的云,回眸朝他笑道:“当然是母亲的寿宴更重要,我可不想扫了母亲的兴致,还是依官人的主意吧!不急于这一时。”
烈日又从云彩里露出脸来,沈疏缈耐不住热,先一步回了琅玉阁,顾元知孤身在凉亭里坐了许久,直到参商找来,“主君,娘子都回屋了,您怎么还坐在这儿赏花呢?”
顾元知这才起身,理了理袍子,往藏书楼走,这一坐转眼就到了夜里,下晌端来的晚膳又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厨房。
吹了烛火,顾元知站起身,窗外皎洁的月光漏进来,堪堪只落在他的脚下。
参商提着灯笼候在门边上,见着他出来,脸上笑嘻嘻的,欣喜道:“主君再不出来,我都以为咱们今夜要换新地方睡了。”
顾元知撇了他一眼,眼神落进前方茫茫的夜色,哑声低沉道:“回主屋。”
琅玉阁的烛火还亮堂着,有几个人影映在纸糊的窗面上,室内时不时传出几声欢笑,顾元知的脚步顿在门外。
参商站在他身后,满脸疑惑,小心翼翼地问:“主君不进去吗?”
他是真的怕眼前这双脚临到阵前却一转退缩,再去了书房,为着主子着想,也为了自己今晚有床睡,参商大着胆子敲了敲门,并大喊了一声,“主君回来了!”
屋内果然霎时间就静了下来,不过稍许,门便从内大开,这下不进也得进了。
月浓笑着将顾元知请进去,沈疏缈正捧着一碗冰酥酪迎出来,“听厨房说,官人没用晚膳,我就命人做了一碗酥酪,就等着官人回屋来呢!”
入口不冰,清清凉凉,滑嫩爽口,顾元知将这一碗用了个干净。
随后沐浴更衣,众人退出门外,只留两人单独在房内,夜渐深,也该歇下了。
沈疏缈穿着杏色的里衣,脱了绣鞋,半倚在床榻上,目不转睛的看着灯下正读书的人,明明那书挡住了全部的脸,只剩头顶的墨发泛着一层浅晕,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顾元知将书本放下来,也回望她,似乎早就将她的眼神看穿,只是被盯得有些头皮发麻,书也读不进去了。
“官人今夜想睡哪里?既然进了这屋子,自然是不会再出去了,那睡哪里好呢?”沈疏缈眼望四周,笑道:“睡你身下的软榻?还是我给官人打个地铺?”
顾元知对她的调笑不为所动,只搁下书卷,将茶碗里半盏清水喝了一口,才抬眼落向床榻上的人,问她:“白日里,月浓说的府中大事并非事关卫州贪墨一案,对吗?”
沈疏缈摇扇的手一顿,神色未滞,仍轻松不可言语,点头道:“是。”
“是因为这两日,我睡在了书房?”他问。
“是。”她继续点头,直言与他,并不否认。
顾元知起身下了矮榻,朝她走来,眸中星火灿烂,“那娘子为何不与我说实话?”
沈疏缈闻言坐了起来,里衣薄如绢纱拢在清瘦的肩头,风吹花落般轻薄,她嘴角扯出一个笑来,在顾元知郁郁不欢的神色下,道:“莫不是白日里我惹恼了官人?官人夜里要来讨回这面子?”
顾元知又走进一步,脸上一派正然,他淡淡道:“无关白日,只是想问个缘由。”
“缘由?”沈疏缈舌尖翻滚,将这两个字喃了又喃,随后朝他笑道:“官人无需忧心,家中之事再大,大不过朝中之事,月浓她们不知,官人何必如此计较?”
顾元知眉头一皱,“我从未说过家事不大。”
沈疏缈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只低头一笑,“官人,你是一个能救千万百姓于水火的好官,内宅之事妾身会做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顾元知站在这屋内,却像是站在后有追兵,前为绝境的悬崖边上,进退两难,烛光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地映到她的绣鞋上,止步于榻沿。
沈疏缈见他一动不动,又不开口,与他这般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后,只好往后挪了挪,睡到里侧去,将床榻外侧的一大半都空出来,然后拍了拍锦被,“官人,明日还要上朝呢!快歇息吧!”
顾元知踌躇半天,脚下动了动,但也只是原地踏步。
沈疏缈没办法,顺手将一个枕头挪到两人中间来,然后拍了拍枕头,无奈笑道:“官人若再不肯睡,明日咱们就再去华宁堂用午膳。”
这法子倒是有用的。
烛火尽灭,两人平躺在床榻上,中间隔着一道天堑似的,明明已经成亲三载,却跟新婚夫妻闹脾气一样,拿睡觉枕头撒气。
满目黑暗,帷幔内呼吸浅浅,良久之后,沈疏缈听见身边的人侧了侧身,又等了半晌,听见他说:“往后…你可尽与我说。”
沈疏缈一听,轻轻抿唇。
往后?三个月以后,他们二人可就要和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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