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不知何时从屋内出来, 站在门口,颤着声音喊:“阿娘……”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不敢挪动, 不敢去扶沈夫人,只喃喃地,又喊了一声,“阿娘。”
卫景朝倏然转头看向她。
她眼底, 盛满了痛苦与愧疚。
当中抑制不住的悲伤,像一把钢刀, 死死插进他心口。
卫景朝张了张嘴。
沈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大颗大颗砸在地上。一颗,一颗又一颗,砸的卫景朝心口涩涩的疼。
他缓步走过去, 用大拇指拭去她的泪, 叹息一声, 道:“柔儿, 别哭了。”
沈柔哭的说不出话,却蓦地伸出手,猛然推开了他。
卫景朝一怔。
沈柔漂亮的眼睛里, 除了刚才的悲伤和愧疚,还多了几分怨憎。似乎在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卫景朝骤然有些慌张,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拉进怀里, 哑声哄道:“你先别哭……”
话音未落, 沈夫人深吸一口气,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侯爷,请您放开我的女儿。”
沈夫人看向沈柔,神态是一如既往的慈和,满眼只有痛惜和心疼,没有任何责怪。
她轻声道:“柔儿,别哭。”
沈柔没有理会卫景朝,哽咽着抽了抽鼻子,拭去满眼的泪珠,小心翼翼走到沈夫人跟前,低着头,好似连头发丝都在打蔫儿。
她小声道:“阿娘,你骂我吧。”
沈夫人看着她,眼泪不由得滚落。
这是她的女儿,自小娇养着长大,天真纯善,不染尘埃,是满京城最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可是,却被人送进这全天下最肮脏的地方。
她当时,有多苦呢?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她到底咽了多少悲苦,才能一字不提呢?
只是想一想,沈夫人已是万箭穿心之痛。
痛到,不能呼吸,不能动弹。
她的女儿,却亲身经历了这样的苦楚。
她有资格责怪沈柔?
她有什么资格责怪卫景朝?
她自己都没法子保护女儿,凭什么要求旁人呢?
最该挨骂的人,不是沈柔,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她生下了女儿,却没本事保护她。
她才是最该挨骂的人。
她才是该死的人。
这一刻,她甚至怨上了自己的丈夫。
怨他愚忠,怨他没有筹谋,怨他害了一双儿女。
沈夫人闭了闭眼,将女儿揽进怀中,忍着心尖的剧痛,温柔拍拍她的背,沙哑着嗓音安慰她:“柔儿,这不是你的错。”
她慢慢开口,想法子安慰她:“我骂你做什么?你这么勇敢,阿娘夸你还来不及。”
沈柔哭的说不出话。
沈夫人给她顺气,道:“你还活着,就是给阿娘最好的礼物。”
沈柔抽噎着点头,终于喊出来,“阿娘……”
“阿娘在,柔儿别怕。”沈夫人的语气甚是温和,只是抵在沈柔背后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的彻底,带着狠厉的恨。
沈柔乖乖巧巧依偎在母亲怀中,抹了抹眼泪,抽噎道:“阿娘,你也不要难过。”
“我很好,君意楼没有拿我怎么样,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说的越轻松,就越像是,将一把一把的刀子,扎进了沈夫人心口。
好,好在哪里?
无名无分的,被一个男人欺负,就算好吗?
可是,沈夫人明白,她这样说,是为了宽慰自己的心。
她便配合地笑了一声,温声道:“柔儿聪明又勇敢,阿娘很高兴。”
沈柔终于松了口气。
卫景朝站在一旁,瞧着这母女相拥而泣的一幕,缓缓闭上眼。
他从未像现在这么直观地认识,他的小姑娘,曾经真的是被家人当做珍宝养大的宝贝。
就如同今日,沈夫人的恨意与痛苦几乎要弥漫出来,却不肯叫她窥见半分,生怕她愧疚,生怕她难过。
可是,他对她做了什么呢?
他一直在欺负她,没有一刻真正对她好过。
卫景朝嘴里发苦,心口发涩。
他看了许久,终于缓缓张口,“伯母。”
沈夫人冷冷抬眼望向他。顾忌着身旁的沈柔,飞快地遮盖住眼中的冷意,温声道:“景朝还有事吗?”
卫景朝的目光,落在沈柔身上,慢慢道:“柔儿,你先回屋,我有话要对伯母说。”
沈柔豁然转身,戒备的盯着他。
那模样,倒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她一走,他就会欺负了她的母亲似的。
卫景朝的心微微有些难受。
无声叹口气,缓步走过去,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从沈夫人怀里拉出来,轻声道:“听话。”
沈柔抿唇,圆圆的眼睛盯着他,并不动弹。
卫景朝无奈,低声向她承诺:“我保证,绝不欺负你母亲。”
沈夫人也想避开沈柔。
她刚才让沈柔进屋,就是为了支开她,不料她那么快就出来了。
此刻,她难得与卫景朝口径一致,轻声道:“柔儿,进屋去,我也有话,要与他说。”
沈柔抿唇,乖乖点头答应,往屋内走。
卫景朝往后看了一眼,道:“踏歌,进去陪着。”
踏歌匆匆跟进屋内。
院子内,只余沈夫人和卫景朝二人。
卫景朝径直找了个地方坐了,这逼仄的小院,破旧的房屋,丝毫不减他身上的矜贵气度。
沈夫人闭了闭眼,率先开了口:“以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柔儿是我的女儿,既来了凉州,日后自然是跟着我住。”
“日后,便尘归尘,土归土,侯爷自走您的阳关道,我与柔儿,定不打扰。”
卫景朝轻“嗤”一声,脸上生出几分不屑,“夫人。”
他连伯母都不喊了。
冷冷盯着沈夫人。
“昔日您贵为侯夫人,尚且护不住您的女儿。如今成了乡野村妇,将她困在身边,是等着让羊入虎口吗?”
沈夫人呼吸急促,冷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夫人不明白吗?”卫景朝与她对视,声音格外冷漠,“这是凉州城。距此百里外,便藏着□□捋掠,无恶不作的匈奴人。”
“他们碰见沈柔这样的美貌女子,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夫人不清楚吗?何必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夫人攥紧了拳头。
卫景朝语气冷淡,眼神亦是冷淡,“您为何非要她陪在您身边?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让您自己心安理得?”
“夫人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这举世之间,除了我,没有人能护住她。”
沈夫人又何尝不知,他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事实。
可是,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她的女儿,从此以往,只能依靠别的男人才能活下去。偏偏,这个男人并非善类,不愿意娶她为妻,给她名分。
只能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这样的事实,只要一想,就足以让她呼吸不畅,痛彻心扉。
卫景朝倏地转了话锋,又平静道:“夫人可以去问问柔儿的意思,想必,她是愿意跟着我的。”
这话说出口,卫景朝也颇为没有底气。
只不过是赌一把,赌沈夫人不舍得拿这样的话去问沈柔,再揭开她的伤疤。
沈夫人怒道:“那是她涉世未深,被你骗了。”
毕竟,卫景朝这个人长得还算是人模人样,柔儿年岁尚小,从未历经风雨。
他这样的人,想骗她,简直轻而易举。
卫景朝沉默了一瞬,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的确是利用她的天真,骗了她,无可辩驳。
卫景朝叹口气,只道:“夫人且想想吧。匈奴人若知她是平南侯之女,恐怕不惜代价,也想抢走她。”
毕竟,匈奴人对平南侯的恨意,甚至超过了皇室。
沈夫人又何尝不知。
可是,可是若要她亲手将女儿送给别的男人,她怎么舍得?
她怎么舍得,看着沈柔继续受辱?
怎么舍得,让她一生都这样不见天日的,无名无分,跟在一个恶毒的男人身边?
她的心,像是摊在油锅里煎来煎去,疼的左右摇摆。
卫景朝见状,不咸不淡地加了一记猛料,“夫人到底在迟疑什么?莫非事已至此,您还想着让她嫁给别的男人吗?”
他目光沉沉,手指微动,略有些紧张地颤了颤。
仰着那颗高贵的头颅,毫不服输,“她早就已经是我的人了,肚子里说不定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沈夫人憎恶的瞪着他。
卫景朝平静与她对视。
沈夫人颓然叹息,闭了闭眼,像是认命一般,恨道:“若是我夫君尚在……”
“若是平南侯尚在,她如今正该是在我身边。”卫景朝不咸不淡接了一句,“也不可能继续陪着夫人。”
沈夫人一时无言。
确是如此。
若是平南侯尚在,今年春天,柔儿就已经嫁给他了。她连今日与他争吵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那怎么能一样呢?
给人做正妻,光明正大的,怎么会和现在一样。
可是,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
怨只怨他们夫妇无能,连累了一双儿女。
她唯一的儿子,随着父亲惨死。
唯一的女儿,落得如此下场,全是他们夫妇二人的错,怨不得旁人。
怨只怨,她识人不清。
当初给柔儿挑选夫婿,没有看清此人光风霁雨的表皮下,藏着的蛇蝎心肠。
卫景朝看明白她的心思。
冷冷淡淡道:“夫人不必觉得我黑心肝。若是当初你给沈柔择了其他人做夫婿,恐怕还不如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沈夫人哪儿来那么大的怨气,忍不住讥讽,“换个普通人,无权无势的,你以为能将她从君意楼带出来,护的安安全全,一根头发丝都不露?”
“恐怕有心无力,只能和夫人一样,眼睁睁看着她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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