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晨雾还未散,谢辞故与林凡两人在全老汉儿子的带领下去往花田。
年轻人单名一个虎字今年二十一,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生得也高大结实。
张姓在镇上的确吃得开,一路走来遇到的人几乎都与张虎有亲戚关系,招呼与寒暄几乎就没停下来过。
又告别一个下田的花农,张虎兴致勃勃地问两人:“你们想去哪看看?”
谢辞故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望着这片被山峰环抱的土地感叹:“我以前看山海志上说:‘永州东润西旱,草木盛于东’,一路过来也的确如此,不料还藏了这个好地方。”
张虎露出与有荣焉的笑:“是啊。全靠山神娘娘庇佑,我们花悦镇才风调雨顺。不是我吹,在整个永州,这花悦镇也是独一份的风水宝地。”
“原是神佑之地。”谢辞故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我想先去看看你们这儿的山茶,我们东家的夫人喜欢茶花。我想着若能给她寄一两株回去,东家那边就好说话了。”
“哦!”张虎露出了然的神情,“那好,我们就去看山茶。”
很快,三人来到第一户人家。
“前面就是,我们去看看吧。”张虎三两步跑到低矮的篱笆前,对着院子的妇人招呼,“甘婶,喂鸡呢?甘棠呢?”
妇人也带着坠有金属片的布巾,从露出来的面容看,她约莫三十多岁,透出一股被生活摧折的迟钝。听到问话,她过了半晌才迟缓回道:“去花田了。”
“你们家那几亩地用得着这么早去吗?”
甘婶没有回答张虎的问题,而是看向他身后,唤道:“回来了。”
张虎回头,对上一双冷冷看着他的眼眸。他讪讪笑了:“我……我正和甘婶说起你呢。”
面戴“珠纱”的少女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越过他朝里走去,经过谢辞故他们身边时,不忘扫了一眼这两个陌生人,随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屋子。
林凡也回看了她两眼,他觉得这少女有些面熟。
直到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张虎才收回目光:“甘婶,这两位老板想看看你们家的花田,你去和甘棠说说,让她一道去。”
甘婶放下手中的糠盆,走到屋门口,掀起门帘与里面的人交谈了两句,然后转回来对张虎低声道:“你们去吧,她不太舒服,想休息。”
这很明显是个借口。
林凡拉了拉谢辞故的袖子,小声对他嘀咕:“这里的女人不止遮脸,还都不怎么搭理人。”原以为因他们是生人,但今天一看,似乎对本地人也这样。
谢辞故也觉察到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们遇到的人不在少数,但从未见过女子的身影出现在大庭广众下,也没见过她们主动与人交谈。
她们是勤劳的,也是沉默的。
离开甘家后,张虎简单说了这家的情况:“刚才那个姑娘叫甘棠,她人孝顺,也能干,就是性格有些怪。她爹去年一场病,没了,留下她娘俩和一个刚会走的男娃,日子本就困难,最近又遇上本家想抬价,压了不少花的出货,其中就有山茶,她家断了进项,挺难的。”
“我对一个问题很好奇。如有冒犯,还请不要介意。”
谢辞故如此郑重的态度,让张虎有些不自在:“这么客气做什么,有话就直接问。”
“你们镇上的女子为什么要戴那种面纱呢?”
“那不是面纱,是‘谨言’!”知道外乡人不明白,张虎进一步解释,“山神娘娘说沉默是女子的美德,‘谨言’就是警醒她们少说话的意思。这也是山神娘娘信女的标志。”
“那男人有标志吗?”
张虎拉起衣服露出右臂,上面纹着一根环绕整条小臂的荆条。对此,他颇为得意:“这是山神娘娘的图腾,只有足够勇敢,通过考验的成年男子才有。”
还有相应的标志与图腾,原以为拜“山神娘娘”只是风俗,如今看来却是相当坚定的信仰。
又参观了剩下几户人家的山茶花田,谢辞故借口:“张公子,我们还想再逛逛,就不和你一道回去了。放心,我们识得路。”
林凡敏锐地觉察了他别有打算,待张虎离开后,他询问:“你要做什么?”
“走回头路。”说着,谢辞故果真掉头,沿来的方向而去。
……
甘家。
甘棠穿着宽大男装的少女从屋内走出,她已卸去红装,解了珠链。
左右看过没人,她来到屋外,从屋后的草堆里翻出用布盖着的竹篮,揭开布看了一眼,随后挎起竹篮就要朝村外走。
甘婶隔着篱笆小声叫住她:“棠儿!”
不开口甘棠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娘,你别担心了,我知道小心的。”
“不去也没关系的。刚才那两人就是来采购花的,再忍两天,等他们生意谈成,我们的花就能卖出去了。”
“靠人不如靠己。”
张家谈生意可不会管她们这些人的死活。后半句甘棠没说出来,她不想打破母亲的希望。
“对了,下次遇到张虎,你别搭理他,免得旁人以为我们家和他多熟。”
“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别对人横眉冷眼的——”
甘棠打断她:“你若想把我卖了,大可直说。”
甘婶慌了,忙解释:“娘不是这个意思。”
瞧见母亲脸上的歉疚与甘棠立马后悔自己说了这么重的话,但她不想嫁人,一想到嫁人,她心底就生出一股解释不了的恐惧与不甘。
……
林凡一路都没猜出谢辞故打的什么主意,直到折转回甘家,躲在树丛后瞧见那个身着男装从屋内走出来的少女,他才恍然大悟。
“是她!昨天城门口遇到的那个卖花的!”
林凡扭头看向谢辞故:刚才见到的时候少女明明蒙着脸,这家伙怎么看出来的?他要有这眼力,昨天在城门口能看不出来对方“女扮男装”?
他意识到自己又被谢辞故糊弄了。
林凡生暗气的时间里,甘棠已经和甘婶道完别,挎着竹篮,沿着一条小道,钻进了树林。
谢辞故递给他一个眼神,追了过去,林凡也快步跟上。
“你怎么知道她是花悦镇的人?”回忆着这家伙一早来的行为,林凡怀疑他就是为了找少女才提出看山茶的。
“我也不确定,碰运气罢了。”
林凡觉得他比嘴上说的有把握。
“姑娘留步。”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谢辞故叫住了甘棠。
甘棠停住脚步,但却并未回头。短暂的僵持后,她拔腿开跑。但凡人怎么跑得过修士,谢辞故三两步抢到前面,挡住她的去路。
“姑娘别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教姑娘几个问题。”
甘棠用袖子遮住脸:“我不认识你们。”
“这不重要,我们问完问题后也不会认识姑娘。”谢辞故开门见山,“半年前,镇上是不是来过一位南方来的客商?”
“我不知道!”
意识到和平交流很难得到答案,谢辞故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认识的人会更好说话。”
在甘棠疑惑的目光中,他悠悠解释:“姑娘贵人多忘事。大约是昨天早上,我们在永州城见过的。那时你做少年打扮,在城门口叫卖山茶花。你种的山茶花品相很好,应该费了不少心血……”
甘棠的脸色越发苍白:“你们认错人了。”说罢扭头打算折返归家。
谢辞故也没阻拦,继续说道:“听说姑娘家里因为茶花滞销,颇为困难。不过放心,过几天我们会去拜见张四爷,届时我会帮姑娘说话的。”
甘棠不走了,她回过头,放下袖子,一双清亮的眼愤怒又委屈地看着谢辞故,看得他心虚。林凡也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这家伙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候真是——挺坏啊。
“你到底想做什么?”甘棠咬牙切齿地质问。
谢辞故:“我已经说过了,想问姑娘几个问题。”
甘棠扭头朝右走去,谢辞故与林凡见状跟了上去。一直走到一处隐蔽的树丛后,甘棠才停下脚步:“问吧。”
谢辞故先对她作了一揖:“我为我方才的行为向姑娘道歉。我们来此其实不是做生意,而是受委托寻人,但贵镇的人似乎对某些事颇为忌讳,我们问不到线索,只能叨扰姑娘了。”
甘棠冷着脸,没有理会。
谢辞故开始提问:“去年九月,你们镇有没有来过外人?”
“有。是一位年轻的生意人。但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方才的道歉似乎消减了甘棠心中的不满,虽然语气依旧不客气,但回答并不敷衍。
“他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他说自己是来做生意的,但生意没谈,反倒与镇上的姑娘纠缠不清。那姑娘被他缠得名声受损,想不开,在一个晚上跳河了。”甘棠说完又补了一句,“镇上人都是这样说的。”
啊这,莫雁声在信里说的可是两情相悦。谢辞故继续问:“不喜欢拒绝就行了,何至于投河?”
甘棠沉默了片刻:“她是寡妇,望门寡。她的夫家与张家有些关系,这件事不光彩,张家不准议论,他们势大,若被发现嚼舌根,少不得被刁难。”
“后来那位客商呢?去哪了?”
“走了。”
“有人看到他走了?”
“没有。但出事后他就不见了,旁人猜他多半是害怕报应,跑了。”甘棠并没有见证事情经过,她说的都是镇里人的猜测与共识。
“他失踪了。所以我们才会来到这里。”
甘棠抬头,眼中掩饰不住的震惊。看来她的确认为莫雁声已经离开这里。
“那姑娘叫什么?住在哪?在哪自杀的?”
“她叫含笑。住在镇子西南,门口种着柿子树的那家。她的尸体是在镇西的河滩上被发现的。”
“你们镇子上最近是不是死了不少人。”
甘棠不明白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如实回道:“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每过几天就有人出殡。前前后后,有六十多个。”
不到一千人口的镇子,半年去世六十多个,这死亡率可不太正常。
“就没有人觉得奇怪?”
“镇上不少人都认为是含笑的怨魂在作祟。他们忌讳这个,不会直接谈。”
谢辞故感叹:“含笑姑娘有怨也怨不得你们啊。”
甘棠没有回应。
“都有些什么人,怎么死的?”
“西头的李伯,是发病死的;镇上的雨哥儿,摔断了脖子……”甘棠一一回忆,将自己记得的都告诉了谢辞故,里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生病也有意外。很快,她报出了最后一个名字,“甘土,我爹,死于风寒。”
“节哀。”谢辞故致上哀悼,但陌生人的安慰对少女并没有什么意义。
给了少女片刻时间缓和情绪,谢辞故再度开口询问:“昨日出殡的是谁。”
甘棠略一想:“你问的应该是张四老爷的小姐。”
“既是小姐,为何葬礼如此寒酸?”
“她出嫁时在轿子里自杀了,大前天的事。夫家人说她还没过门,不让她进自家祖坟;娘家人又觉得出了门的女儿不能再送回去。两边都不要,只能埋到山上去。”
“她为何自杀?”
甘棠摇头:“我不知道。”
“怎么自杀的?”
“割腕。一路都没有人发现,直到到了夫家,掀开轿帘才发现凉透的尸体”
旁听的林凡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外面敲锣打鼓,轿子里新嫁娘却默默流干血的场面,顿时寒毛炸起。
“你对张小姐有何了解?”
“她读过很多书,性情温婉,画得一手好画。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我没和她说过话。”
谢辞故点头:“多谢解惑,我没有问题了。姑娘放心,你的秘密和今天的对话我们绝不会告诉其他人。”
甘棠并不相信面前的男人,但她没其他选择。
走之前,林凡掏出一块碎银递到少女面前,看分量有四五两。
甘棠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凡:“买花。”
甘棠不言语,似在犹豫。林凡劝道:“你不卖给我也要带到城里卖是不是?那不如卖给我。”
甘棠这才说出顾虑:“我的花不值这么多钱。而且,卖给你会被镇上其他人看到。”
林凡一愣,大意了。好在他脑子快:“那你帮我们把它处理掉,多出来的就当你的工钱。”
“怎么处理?”
林凡想了想,别人辛辛苦苦养的花,丢掉也不太合适:“好好养着,直到它——盛放到凋谢!”后面那个说法是跟谢辞故学的。
“张家应该没有禁止你们在家里插自己种的花吧。”
甘棠:“没有。”
林凡笑了,将银子往她手心一塞:“那就这么定了!多赚钱吧!世界上最可靠的就是钱了!”
甘棠一怔,若有所悟。她没再拒绝,收下银子提着花篮朝家走去。
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小道尽头,谢辞故悠悠感叹:“小小年纪,前途无量啊。”
林凡回头:“算你账上。”
谢辞故愣住:“为什么?”林凡在姑娘面前装潇洒,为什么要他来埋单?
“你刚才都快把人欺负哭了,原来你的赔礼道歉就嘴上说说?”
谢辞故理亏在先,只有认了:“行吧,算我账上就算我账上,债多了不愁。”
见他认怂,林凡不再揪着不放:“接下来去哪?”
“镇西的河滩。”
两人正准备离开,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是甘棠跑了回来。
“含笑——”她喘了几口粗气,“含笑喜欢那个客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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