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朝食,沈见熙又外出。
包春莹不过问他的私事,只要他愿意回锦松轩用膳便满足。
巳时,明媚的春日破开氤氲晨雾,阳光穿过花枝的间隙,落了一地碎金。
檐廊下的包春莹伸长玉颈,翘首以盼,终于等到差遣出去的月玲归来。她迫不及待地问月玲:“明春楼今天的生意如何?”
气喘吁吁的月玲把手里的传单递给包春莹,“婢子瞧见明春楼里有四桌客人,二楼的雅间瞧不清楚。楼外倒是有一些看热闹的。”
眼看包春莹眉间夹忧,她慌忙补充:“少夫人,今天是明春楼第一天重新开张,兴许到晚上有更多客人光顾呢。婢子还瞧见明春楼门外贴了红纸,应该是告知客人上了新的招牌菜。”
包春莹忧心忡忡地浏览薄薄的宣传单,晓得这是娘亲的法子。听爹提过,以前明春楼开张前便是靠娘亲这法子预热。
上面大概写道,明春楼新推出名为“在水一方”的招牌菜。没写价格,没透漏招牌菜的底细,神秘兮兮的。
“我相信娘亲的奇思妙想和爹的厨艺。再等些时日,明春楼一定能东山再起。醉月楼现在是什么情况?”
“远远瞧着没什么动静。”
包春莹沉吟一息,“他们现在暂时静观其变。我们着急没用,也静观其变。”忽而,她把传单塞进袖子里。“芷丹来了,我们切莫再提。”
言毕,主仆二人正色朝向匆匆而来的芷丹。
她正端着红酸枝托盘,盘上一片红艳艳。“少夫人,这是亲朋近邻送来的请帖,请您过目。”
包春莹诧异的目光落在厚厚的请帖上。须臾,她发现众请帖分成三列,呈扇形摆放,最边上的一列只有一张请帖,当下,她心如明镜。
“有劳你放进卧室,我稍后就来。”
“嗳。”
经过一一打开,她了然芷丹的用心。
与沈家结交的邻居和世家送来的请帖归于一列,可去可不去;与沈家有亲的归于一列,而单独作一列的请帖则是至关重要。
来自秦国公府,邀请她下个月到府上为国公府的老夫人贺寿。
包春莹的眼皮突突直跳。
嫁进沈家前,她便知晓秦国公府与沈家沾亲带故——秦国公府的老夫人是沈老夫人的姐姐,她该喊姨祖母。
“听闻,秦国公府的老国公和老夫人很疼爱公子。”
芷丹的适时解惑使包春莹更加不安。
凭她的身家,买得起什么体面的贺礼去贺寿?她开始浮想联翩,届时那位老夫人如何评头论足自己。
瞧她坐立不安的模样,芷丹暗叹腹诽:终究是没见过世面的。
少顷,一位年龄稍大的丫鬟来禀:“四少夫人,大夫人有请。”
咯噔!她小小的心灵疯狂颤抖。
随来禀的丫鬟来到明德苑,包春莹惴惴不安地跨过正厅的门槛,单薄娇弱的身姿宛如闯入狼群的羔羊。
“儿媳见过大夫人。”她规规矩矩地行礼,脑袋垂下。
“来坐。”
不咸不淡的语气使她紧张万分,她不由得暗暗地攥紧玉拳。
“这是从徽州送来的毛峰茶,尝一尝。”
包春莹乖巧地端起温热的青花瓷茶杯品茶。入口香醇甘甜,茶香如兰,她晶眸生亮,惊叹是好茶。
身穿紫绀袍子绣玉兰的沈大夫人打量新进门的儿媳,朱颜稍显惆怅。在饮食方面,她的品味虽高,可是头戴的首饰和身穿衣裳在沈家的女眷之中最寒酸。
珍珠绢花、蝴蝶银簪、平庸的绢袍、绣花布鞋……
沈大夫人还是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幺子。
“你收到秦国公府的请帖了吗?”
闻言,包春莹端茶的手一顿。
沈大夫人了然于心,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老国公与国公老夫人十分疼爱熙儿,特意给锦松轩单独送帖,并且国公老夫人是老夫人的姐姐,此次贺寿,沈家嫡系非去不可。”
“儿媳晓得。”包春莹皮笑肉不笑。
终究躲不过去。
接着,沈大夫人话锋一转,语气带几分凌厉:“你虽然与熙儿有名无实,但你当下顶着沈家媳妇的名分,不可令沈家的蒙羞。到了晌午,我会派一位习教嬷嬷去锦松轩教导你燕礼,凡是进沈家门的媳妇都必须学习。”
包春莹暗叫苦不迭。“儿媳进门前不是跟嬷嬷学习过了吗?”
沈大夫人意味深长地注视她。“不一样的,晌午你便知晓。还有,你这身行头也要换,我会为你挑几套体面的衣裳和首饰。”
“儿媳……”她猛然刹住,吞回拒绝的话。她确实没有出席盛会的华冠丽服,即便挑衣箱里最美观的一套穿去也是比不上他人的锦衣玉带。
届时她丢的不是沈家的颜面,而是包家的颜面。
一刹那,她改变口风:“多谢沈大夫人。”
沈大夫人满意她懂得审时度势,转而关心幺子:“听闻今早,熙儿在锦松轩吃朝食?”
“是的。”
“熙儿的心胃痛有何改善?”
“需循环渐进。如今先让四少公子每天吃山药改善脾胃,而后再进补和施针。顺利的话,三个月内能治好四少公子的心胃痛。”
“甚好。”沈大夫人缓和严肃的神色。“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寿宴的事宜无须你操心,贺礼也会替你准备好。”
包春莹暗暗放下心头大石,娇声软糯地道谢。
出了明德苑,她的肩上卸下无形的压力,浑身轻松自在。
独自面对不苟言笑的婆母太可怕了。
可当她以为有了沈大夫人兜底便减轻烦忧的时候,习教嬷嬷的到来令她的稚嫩心灵重回疾风骤雨中。
饱经沧桑的老脸严厉又肃穆,下垂的眼睑遮挡不住双目中锐利的精光。
包春莹被她审视着,时间一长,她的手心开始冒汗。她曾经唤她一声,却被她声色俱厉地喝止。
光是旁观的月玲也感到龙嬷嬷威势逼人。
“头发不够乌亮,在阳光下看光泽差了点。相貌倒是不错,柳叶眉,眼招子楚楚动人,鼻子小巧了点,显得气势不足。鹅蛋脸端庄,身段柔弱了些,从外表来看并非当主母的料子。”
包春莹纳闷,她没想过当主母好吧。
龙嬷嬷饶是围着她转一圈观察,好的、丑的话直言不讳,听得她的两颊涂了胭脂般绯红。
“虽然气势太弱,胜在底子不错,可惜你的衣着太素了,浪费你的容颜。罢了,老奴无法左右。”
包春莹听得云里云雾。“龙嬷嬷,我平日便如此装扮。安闲自在,无须争艳。”
龙嬷嬷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片刻,才开口:“若能过得称心如意倒是不错。开始学习燕礼前,老奴需向四少夫人禀明老夫人的家世。”
她一脸疑惑。不过听着听着,才醒悟学习繁文缛节何等重要。
原来沈老夫人和国公老夫人出身于越州水乡的名门望族,虞氏。
虞氏的本家分两脉,一脉步入仕途,能文能武;另一脉走遍天下从商,富埒王侯。两位老夫人乃堂姐妹,按照家族的规矩,一位嫁给王侯将相,另一位嫁进朱门绣户。
她们还有一位侄女,曾经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妃。
而秦国公原是文官,曾经护驾有功,因此封为国公。他年事已高,便辞官把国公府迁移到故乡,临安。
届时的贺寿宴,少不了达官贵人出席。如此盛会,她万万不能失礼。
瞧她被显赫的家世吓得小脸苍白,龙嬷嬷不悦:“端庄的妇人要面色不显、处变不惊,这等小事就吓坏,如何适应日后的生活?”
也是,她要当三个月的沈家媳妇,总要适应各种大场面。
于是她乖巧地道歉:“龙嬷嬷说得对,是我失礼了。”
“嗯,孺子可教。”说罢,龙嬷嬷打开身旁裹着木箱的锦缎。
包春莹和月玲好奇地伸长脖子。
木箱一开,主仆二人顿时被晃花了眼睛。龙嬷嬷从内端起一顶镶珍珠、玛瑙和红宝石的鎏金凤冠,比她成亲当日戴的大一倍有余。
她瞪圆眸子默默数,凤冠上竟有十株花树,上有大东珠,下有小东珠镶环;双凤栖顶,各衔珠结。
在粲然的阳光下,千百珍珠宝石熠熠生辉,炫耀凤冠的主人的昔日芳华。
龙嬷嬷自豪地介绍这一顶光彩夺目的凤冠:“这是老夫人当年嫁进沈家所戴的凤冠,那时的老夫人何等风华绝代。凤冠重四斤六两,老夫人当年戴着如顶鸿毛,四平八稳,步步生花。夫人们学习燕礼前,必须通过‘疾趋则欲发而手足毋移’[1]的训练。”
即使说,要求包春莹戴上四斤六两重的凤冠走路。
“要以腰部为重心,脖子要伸直,双目平视,下巴不可后缩……”
包春莹腹诽脖子要断。
她像是头顶千斤岩石走路,上半身还得保持平直,连步伐也需经过龙嬷嬷度量。
“这是名门贵女必须学习的礼仪,我们沈家不可落于人后。”仿佛听见包春莹的心声,龙嬷嬷语重心长地告诫。
包春莹悄然咬牙,玉拳暗攥,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三个月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第一天只学习矩步引颈,直到申时,暮色初染苍穹。
待龙嬷嬷离开,包春莹迫不及待地摘下凤冠跑去厨房备菜。
“唉,少夫人,记得手足毋移啊!”跑在后面的月玲提醒。
伴着料峭的春风,朦胧的夜色悄悄地笼下。华灯初上,处处烛光簇拥的锦松轩不再孤冷。
包春莹领着下人端菜来时,沈见熙已在雕刻缠枝纹的圆桌旁看书。他淡然一瞥来人,放下书籍。“今夜的晚膳姗姗来迟。”
她抿了抿唇,含糊地“嗯”了一声,转而吩咐下人上菜。
四菜一汤,伴一道凉拌菜:香橼子凉拌黄瓜。
沈见熙依然先尝凉拌菜,眸中闪过满意之色,话语却轻描淡写:“酸夹辛,渗入黄瓜,尚可。”
“我放的是花椒,所以只辛不辣。”说完,她先夹桂花糯米藕填肚子。顶着那沉甸甸的凤冠练习一个晌午,她已饥肠辘辘。
莲藕益胃健脾,糯米养胃,而桂花暖胃止痛、缓解食欲不振,最适合他食用。
累归累,做菜时她不会马虎了事。
“这道桂花糯米藕,你要多吃点。”她不忘叮嘱。
兴许她用膳的速度比平时快,沈见熙剑眉颦蹙,略有不解。不过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夹起一块。
出乎他的意料,入口时只有藕片的清甜,没有糖的甜腻味。
外面的食肆做这道菜时,最爱放糖调得太甜。
“你没放糖?”他轻轻地抿下悄然上扬的嘴角。
包春莹忙着填饱肚子,并没瞧他。“你不能吃糖和辣椒,我不会放的。”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自己筷间咬了一口的桂花糯米藕。片刻,他恢复淡然之色。“藕片保持爽脆,火候控制得不错。”
“嗯——”
冗长的尾音忽而接上细微的声音,沈见熙诧异地侧目,只见旁人一动不动。她的脑袋耷拉着,手执筷子戳着将空的碗。
“喂。”
她一声不吭。
“喂?”
还是没有回应。
他不自在地扫视候在旁边的月玲和九英,“喂,包春莹!”
她轻微地颤了颤,发出细微的鼾声。
沈见熙惊愕。
这女人还能吃着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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