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被江水冲刷得圆润的沙砾。

    感觉全身没有力气,全身冰冷——她不会是撞到了什么礁石然后全身失去了知觉吧?

    不对……傅瑶看着自己眼前的手臂,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她的衣服,身体也还是她的身体,按着她跟徐励如今这莫名其妙的情形,若她真的出了事,她应该变成了徐励才是。

    傅瑶莫名有些恐慌——徐励不会是也出了事吧?

    之前她发现是徐励下了水抓住自己之后,本想开口叫徐励回去,孰料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巨浪过来,后来的事她就不清楚了。

    她似乎昏了过去。

    那徐励呢?

    她昏了过去也没跟徐励互换,徐励不会是……真的出事了吧?

    虽然她如今恨不得跟徐励毫无瓜葛,但也不愿意看到徐励因为她而出事,徐励要真的出了事,她要怎么跟唐婉交代?

    胡思乱想之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吟,随后感觉身上的重压消失,傅瑶终于能够动弹,还没缓过劲爬起来,身子突然被人掀开仰面朝上,傅瑶闭上眼睛,身子突然被人揽住:“傅二姑娘?傅二姑娘你怎么了?”是徐励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大,傅瑶皱起眉头,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徐励的脸——原来他没事啊。

    先前她动弹不得,原来是因为徐励压在她身上——害她虚惊一场!

    “傅二姑娘你没事便好,”徐励扶她坐起来,见傅瑶始终没有回答,有些不放心,重复问了一遍:“傅二姑娘你怎么了?”

    傅瑶低头看了看他依旧还环着自己肩膀的手臂。

    徐励见状立即将手收回。

    他们双腿还在水中,傅瑶想要起身,只是常年被水冲刷的河床有些湿软,傅瑶刚站起来便感觉自己的脚陷入河沙之中,差点摔倒。

    徐励连忙扶住她,傅瑶把脚抽出来,两人退后几步到了没有水的地方,徐励看到她脚上没了鞋袜,松开手回到原地,傅瑶看见他身子弯下手已经碰到了水面,似乎是知道他想做什么,连忙开口阻止:“不用了,不在那——应该是先前就掉了。”傅瑶的绣鞋比较浅,许是在水中挣扎的时候便脱落被水冲走了。

    徐励闻言便重新回到傅瑶身边,视线忍不住落在傅瑶赤/裸的脚上,又连忙别开。

    傅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趾头,脚上还沾着泥沙,想了想重新回到江边,徐励默默跟在她身后,看她将双足濯净,重新站回满是沙砾的岸上,地上的沙砾虽然圆润,但赤脚站在上边也是硌得慌,徐励将自己脚下的鞋子脱下:“傅二姑娘要不你着我的鞋?”

    傅瑶看了一眼他的鞋子,摇了摇头:“大小不合适。”

    顿了顿又道:“而且你的鞋子也是湿的。”

    徐励没说话,将鞋子倒过来,倒出了得有半碗的水——傅瑶说的没错,着鞋子暂时是不能穿了,他将水都倒出来后将鞋子放在一旁,希望能让鞋子稍稍干些。

    如此一来,两人便都是光着脚了。

    他们不知道在江中漂了多久,如今天色已是黄昏,估计再一会,天便都黑了。

    他们也不知道漂了多远,他们原本行船的地方江水湍急,如今这地江水倒是平缓,离他们出事的地方只怕不是一小段距离。

    傅瑶看着江水发呆。

    她身上的衣服仍旧是湿的,贴在她身上,江风吹过,不一会儿傅瑶身子便冻得发抖。

    徐励过来问她:“傅二姑娘,我们是在这里等还是先离了这儿找到有人的地方?”

    傅瑶想了想:“他们肯定派了人沿途来寻我们,先在这里等着吧。”

    “如此的话,”徐励抬头看了看天色,建议道:“天快黑了,我们是不是得把火生起来,取暖把衣服烘干,而且点着火的话他们若是经过也更容易注意到?”

    傅瑶点头。

    上游的那场暴雨似乎并没有波及到这地方——除了带来的洪水以外——岸边的地面是干燥的,徐励和傅瑶找了些枯枝树叶,找了一处石头挡住的地方,他身上带着火镰,让傅瑶忍不住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时人都喜欢在身上备着火镰,平日里也无甚用处,”徐励跟她解释道,努力敲出火星:“倒没想到这时候有用了。”

    傅瑶点点头——当然知道如今男子习惯在身上佩戴这种东西,她看的那一眼又不是怀疑徐励,徐励特意解释倒是多此一举了——她只是觉得,或许她以后也应该随身带着这东西,虽然以后未必有用,她应该不会再遇到这样的糟心事了吧。

    就算有火镰,这火生得也有些艰难,徐励努力生火的时候,傅瑶又去寻了些枯枝,徐励拦不住她,心中一急,火星落在枯叶上,这火总算是生起来了。

    徐励穿上了还是湿着的鞋打算再去搬一些大一点的木头,傅瑶要跟着,徐励连忙道:“傅二姑娘你留下来看着火别让它熄灭了。”

    他看了看傅瑶的脚:“你脚上没有鞋子,万一要是被扎到了也不好。”

    傅瑶便没再说话,点点头让他去了。

    徐励来来回回搬了几次,应该是凑够了烧一夜的木头,而这时候天也彻底黑下来了。

    徐励一直再走动,傅瑶一直在火边,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干了七八分,只是余下的那几分湿意让人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不过也只能如此将就着了。

    徐励寻找可以做柴火的木头的时候遇到了一株野桑树,用衣服包了一包回来,如今洗净了捧给傅瑶:“傅二姑娘你先将就用这垫垫肚子,等明日他们过来找到我们便好了。”

    傅瑶默然接过,徐励给她的桑葚每一颗都是乌黑饱满的,倒也不酸。

    这个时候不是挑食的时候,傅瑶默默地吃着,依旧没怎么说话。

    徐励拨弄着木头让火烧得更旺些,火光映着傅瑶的脸,她的脸始终沉静,徐励却始终有些不安。

    傅瑶似乎在生气。

    而且是在生闷气。

    徐励偷眼看了好一会,到底是怕她气出什么好歹,悄悄往她那边挪了挪:“傅二姑娘?”

    他觉得他似乎知道傅瑶在生什么气,低头道:“之前……在水中是权宜之举,并不是故意唐突……先前没醒来的时候也是……傅二姑娘你别生气。”

    傅瑶看了他一眼,他原本坐得比较远,风一直将烟往他那地方吹,傅瑶往石头那边靠近一些,低下头:“外边风大,你坐过来些吧。”

    徐励愣了一瞬,手足有些僵硬地往傅瑶身边靠得更近一些。

    当然他也没有贴近傅瑶,在距离傅瑶一掌多远的地方便停下来不再靠近。

    饶是如此,这几乎也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了——当然,在水下以及在江边的时候不算,那是事出有因。

    徐励看着傅瑶的侧脸,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傅二姑娘你还在生气吗?”

    傅瑶偏头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

    傅瑶心中郁郁,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徐励下水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心中当然是生气的,可是徐励下水是为了救他,这让她心中就算有气也无处撒。

    这次不同于去年三月落水那次,那次没什么危险,就算明知道徐励那时候可能是想“英雄救美”,她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事后嘲讽徐励,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明眼看得到的危险,徐励不顾危险下来救她——她这时候若是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听起来就很像是恩将仇报。

    只是——傅瑶心里想了想,果然还是越想越气。

    “徐励,”傅瑶实在是忍不住,瞥了徐励一眼,声音闷闷的:“我听说你当年中秀才的那一次,是中的头名?”

    徐励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倒是能听出她语气不善,看向她的脸:“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你当年拔得头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傅瑶追问,“还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徐励只是看着她:“怎么了?”

    “徐励,你不是傻子吧?”傅瑶还是越想越气,眼睛看着徐励,双颊鼓起:“你应该能权衡利弊知道什么做才是最好的——为什么偏偏选了最危险最不可预期的法子?”

    徐励看着她,没有接话。

    “你我之间的情形,你就应该好好呆在船上,等我找机会通过你将我的所在告诉舅舅他们!”傅瑶长叹一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们两个都流落在外边,靠等他们来寻——不知道要等多久!”

    徐励声音呢喃:“当时没想那么多……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你就不是那种会一时冲动的人!”至少她知道的徐励,应该是冷静而自持的——傅瑶听到这话这话更不开心了,她看着徐励:“我觉得以你的脑子,根本不用多想,只要一瞬间便能、便该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可你——”

    傅瑶是真的骂不下去了:再怎么说对方都是为了救自己,这样指责他似乎有些倒打一耙忘恩负义些——虽然她依旧还是气徐励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原本的打算——只要她能活下来,她便能找到机会跟徐励互换,互换之后便能告诉左棐自己在什么地方,也能提醒左棐小心提防那个将她推下水的人。

    她想起来了——那个人跟傅家有些关系。

    当初左棐去将她带回家的时候,曾经作为左柔的陪嫁跟到傅家的那些人也都被带回来了,只除了一个:那个婆子的女儿。

    因为那个女儿嫁给了傅家的一个小管事,所以不愿跟着左棐回来。

    傅瑶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事,只是这些年她跟着阮如处理左家的事务,阮如去年将左柔的嫁妆交给傅瑶自己打理,她在查阅左柔曾经那些陪嫁之人的时候,看到过这么一笔记载。

    谁能想到,十几年前这一桩一笔带过的小事,差一点要了她的命呢。

    只怕上次傅炘来锦州时,她不在锦州的消息也是那个婆子透露给傅炘的。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而如今这个家贼依旧还在船上,而她跟徐励都在外边,根本不能尽快通知左棐和阮如让他们小心提防。

    这叫傅瑶怎么能不生气。

    可是偏偏她又清楚自己怪罪徐励十分没有道理。

    所以只能生自己的气。

    傅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今徐励就在身边,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傅瑶便直接问出自己一直想问他的问题:“徐励,你去京城做什么?”

    她顿了顿:“你不会……因为我年前说的那番话……所以才决定去京城的吧?”她那时说那些,不过是客套罢了,徐励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吧。

    “不是——”徐励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别开脸,看着眼前的火,将已经跟无数人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去京城游学。”

    傅瑶不信,偏头打量他。

    徐励的余光看到她在看自己,轻咳了一声,正色道:“自有科举以来,虽然学子众多,但是一甲九成在四个地方——京城,锦州,楚州和俞州,其中又以京城为甚。”

    他看了傅瑶一眼:“想要在下一场科举中拔得头筹,自然是知己知彼最好……想要未雨绸缪想要知道更多对手的水平,京城是最好的选择。”

    傅瑶看着他——没想到他把这名次看得这般重。

    傅瑶想到自己当初承诺说他中了状元她就嫁给他,心中莫名有些慌乱——上辈子徐励不在意功名,最后中了探花,这辈子他这般看重功名,不会真让他中了状元吧?

    万一他真中了状元……她那时候的戏言……是不是真的得兑现?

    傅瑶连忙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上辈子他有状元的能耐但只是探花的命,这辈子应该也是一样的——她应该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傅瑶越想越不安,嘴上却道:“徐励我发现你最近愈发倦怠了,不好好在家中温书,反而四处游荡游玩——你说你要是以后连探花郎都不是,那可怎么办才好呀。”她可是说了,她只嫁状元郎的。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徐励听她这样说,并没有生气,目光反而变得柔和了些,声音轻轻的:“不会辜负傅二姑娘你的期望的。”

    她对他有个鬼的期望!傅瑶没把他气成,成功将自己给重新气到了,将头靠在膝盖上,再也不想理徐励了——每次跟他说话,最后气的都是她自己!

    徐励只当她是困了,声音放得更轻些:“傅二姑娘你先歇息一会吧,我来守夜。”

    傅瑶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不跟他在这种事情上争执:“那你后半夜叫醒我来替你。”

    “好,”徐励应下,声音依旧轻轻的:“你先睡吧……这有我呢。”

    今日逢着这样的变故,傅瑶的确是困了,虽然身边是一个男子,但是她对徐励那是放心得很——并不担心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因此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她的身子靠在石壁上,睡着了之后身子放松支撑不住,差点向后摔去,徐励一直在看着她,见状连忙伸手拉住她——

    这一拉,便将傅瑶往他这边拉了过来,他们本就离得近,傅瑶身子这么一歪,整个人便靠向他、头也枕在了他肩膀上。

    徐励本想将她重新推回石壁那边,然而远离她的这只手抬起了一瞬,终究是轻轻放下,靠近她的那只是附上了她的手臂,身子向她再挪近一些,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也让夜风少吹向她一些。

    那只空余的手抬起来想要试探着抚向她的面颊,然而距离还有一寸的时候,终究还是缩回了。

    因为傅瑶突然动了。

    似乎是为了睡得更安稳些,她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头也在他脖子那里动了动,寻了个更安适的姿势。

    徐励身子微微向后倾着,那只空余的手努力撑着地面才让自己不至于向后倒去。

    他看着眼前依旧还在燃烧着的火堆,小心翼翼坐直了身子,尽量不弄醒傅瑶。

    这夜似乎有些太过漫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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