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府有天大喜讯传来,终于有人向女郎提亲了。俞太守走路都年轻了十岁,轻快的要飞起来了。

    “快快快,把信拿来,老夫看看是哪家郎君慧眼识珠。”俞太守心里总归觉得女儿虽有诸般缺点,还是没那么不堪的,起码不说话的时候,那外貌也是标准的美人,就很好看呀。这不就有郎君求娶了吗。

    待看过书信,俞太守一片欣喜之情散去,却有点犯了难。

    这檀济绍郎君,他倒是认识,早年在洛阳结识过,着实英武不凡,年纪轻轻眼光也是不错。可问题也实实在在摆在这,他身份不太合适呀。

    檀济绍虽有汉名,实际上是匈奴铁弗部的贵族。

    他舅舅刘渊本为晋臣,是匈奴冒顿单于的后代,中原混乱时,成都王司马颖命刘渊为北部都尉,借匈奴兵力入洛阳助他夺权。没想到刘渊一走,如龙归大海,统帅匈奴五部,自立为大单于,建国号汉。永嘉二年,临朝称帝,加封麾下最得力的战将檀济绍为别部将军。冒顿单于曾娶过汉朝公主,还与汉朝皇帝结拜为兄弟,所以他的后人都姓刘,以汉朝正统自居。

    元康元年到光熙元年,共16年间,八位司马氏亲王起兵夺权篡位,行废立之事,世称“八王之乱”。各方厮杀导致国祚衰微,八王引胡族兵马入中原征伐,造成人口暴减、根基破坏,开启了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的超级大乱世。

    河东凭借山河地利,免于胡兵侵袭,但是却和晋廷失去联系,孤立北方数年。

    檀济绍当年曾随舅父在晋都洛阳为质,游历河东、长安、洛阳、山东等地,结交北方世家,没见过这个河东俞氏的嫡女,却也一定听过大名。

    虽然他不计女儿名声来求娶,但他是汉国的将军,俞氏总归还是晋臣,不太合适。

    俞秀松失落的放下书信,长叹一口气。

    如今外面兵荒马乱的,不仅河洛世家,河东世家大族也有不少已经南迁,女儿的婚事更没有着落了。

    汀洲院。

    “让那个胡奴到我这来侍候。”俞羲和对着她的护卫青锷吩咐道。

    斗兽场下来,俞羲和把府中医官找来,一面给云豹治伤,一面给胡奴治伤。这胡奴沉着冷静、不同凡俗,知道暗中磨石头藏在手里,如果不是意外的安排与云豹搏斗,估计是要用在石迩身上。

    敢于不服输,敢于反抗既定的命运,真是个大胆而危险的家伙。她就欣赏这种人,虽然难驯服,可是有意思,打算把他放在身边当死侍。

    谁想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她身边死侍首领,青锷。

    “女郎,他出身胡种,野性难驯。在咱们府中,多少知根知底的人都不配到女郎院中护卫,他来路不明,怎么配在您身边侍候。”

    青锷年约二十,生的端方冷静,长身玉立,一条条分析着胡奴的不是。

    青萍也在一边皱着眉头嘟嘟囔囔道:“他好脏,不知在野地里打过多少滚,他头发里还有虮虱。”一边说一边露出恶心表情。

    俞羲和望着忠心的死侍首领和侍女,瞧着两人笑得意味深长:“来路不明的人,我收的还少?当年是谁跟个小乞儿一样,抱着我的腿不撒手的。”

    青锷、青萍两人一时语塞。女郎说的没错,当年她就是顺手救的青锷。他随着流民南迁生病掉了队,饿到极点晕倒在她马车前,让女郎捡了回来,可不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吗。至于青萍,也是她出门时捡回来的,那个瘦小样子,脸抹得黢黑,女郎给了她一个饼子,就不管不顾的抱住腿不再撒手。

    确实没有说服力,他俩这两个人,死侍首领加贴身侍女,就是标准的来路不明加脏兮兮。

    见他们还不死心,还绞尽脑汁想着理由,俞羲和一拍桌子,索性先给他俩扣个罪名:“好大胆,平时纵的你们,不听我的话了!叫那胡奴来,配药,洗澡,把虱子杀干净。然后跟着你青锷,你带他。就这么定了。”

    收拾干净的胡奴来到俞羲和跟前,已经暮色四合,房间四角和庭院里已经开始点燃烛火和松柏枝,噼噼啪啪发出一股松香。他昂首站着,灰蓝色的眼睛垂下望着她的裙角。

    青锷厉声喝道:“怎么教你的,女郎面前不得无礼,跪下。”

    那胡奴低下头,屈膝跪在地上,可看着仍旧桀骜不驯,一点也不顺从。

    天刚下过一场雪,冬日阳光的余晖穿透云层打在院子里的残雪上,暮色里沉沉反射出最后的寒冷光芒。

    俞羲和窝在庭院回廊屋檐下的软榻里,披着一领轻软的裘衣,打了个哈欠,呼一口气,就觉得肺部沁凉。她眼角挤出一点泪花,懒洋洋的说:“我救了你。”

    那胡奴抬起头,目光如鹰隼盯着她暮色中有点模糊的身影。这女郎玩世不恭的笑意挂在嘴边,让人往往忽略她的眼睛,灯火映照下,恍若两颗纯净墨色的玉丸,落在莹白色的银盘中,干净的可以反射出自己的身影。

    他只看了一眼。

    “看得出你对他起了杀心。石小郎君是豪强石家的独苗,如果你伤了他,你必死。所以,我救了你,你得谢谢我,你这条命以后就该是我的。”

    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话说的超有道理,说完还自己点了点头:“行,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俞羲和起身绕他一圈,身后侍立的青锷见状摁着剑上前,戒备的守护在女郎身侧。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了?”俞羲和近看才觉得他虽然身材精瘦气质冷冽,但是就还是个少年人,不由得好奇问道。

    胡奴只觉得一股异香扑面而来,将他包围,喘息困难,不由得深呼一口气,开口道:

    “无名,十七。”

    他的声音有切金断玉的质感,大概是常说胡语的原因,他说汉话显得平板又生硬。

    “哦……”俞羲和俞羲和裹了裹皮裘的领子自言自语道:“才十七呀,不比我年纪大。”

    “女郎又玩笑了,明明比您长一岁嘛,您又充大人!”青萍在一边忍不住嘟囔。俞羲和性格虽张扬跋扈,但青萍陪伴她多年,知道她其实待下人很好。除了在钱财上有六亲不认的坏毛病,其他时候很好相处,因此愈发胆子大,经常在俞羲和忍耐的边缘反复试探。

    嗯,可以称为恃宠而骄。

    “让你说话了吗?”俞羲和果然恶狠狠瞪她一眼。“蠢笨丫头,大冷天没看见你家女郎没有吃的喝的,还不去温酒备菜。”

    俞羲和撵走青萍,窝回软榻望着那个死侍。那胡奴大概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性格的士族女郎,整个人虽不动如山,但刚刚抬头那一瞬间,眼神里那点异样仍旧被俞羲和捕捉到了,亮如寒星的眼中似乎有些茫然。但立刻又如入鞘的剑,锋芒再次沉默,收敛了多余的气息。

    俞羲和抬头看了看夜空,夜空万里无云,苍穹之上星河璀璨,清晰的仿佛扑面而来,天人之间无比接近。

    “我为你取一个名字,你的眼睛让我想起星星。暗夜之间,惟星长明,你叫长明。以后就当我的死侍吧。”

    胡奴猛地抬起头,他的轮廓在微弱的星光下确实看不清楚,但他的眼睛在暗夜之中精光内敛,仅仅反射出一抹亮芒,映进去的似乎是山河星辰。

    她赐给了他一个名字,长明。出身羯族小部落的他,原是有羯族名字的,只是部落被更大部落吞并离散,流亡途中才被乞活军掠为奴隶贩卖。为奴多年,他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汉人名字。他俯身:

    “长明,谢女郎赐名。”

    檀将军微微泛褐色的眼睛在突出的眉骨下面打量着她,仿佛在估计一样商品价值几何,他大掌一挥。

    “开棺。”

    棺盖被打开,大哥灰败的面容露出来,凹陷的眼睛安静地闭着。女子望着他的面容,眼泪终于落下,这是她的哥哥。

    哥哥,我来晚了。

    她的手揭开大哥衣衫,看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致命伤应该是胸口一处,几乎将她大哥的身躯斩为两节。究竟是多大的力气,什么样的兵刃能造成这样的创口。

    她抹掉腮边已经冰凉的眼泪,转头吩咐到:“合棺。”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关中的早雪,像盐粒子一样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等棺椁盖好,她脱下肩上披风。披风布料被她攥的极紧,她扬起手臂,披风在空中旋起又落下,完整的覆在棺椁之上,格挡了纷纷下落的霰霰初雪。

    “我为大兄奔丧途中听你的人传信来报,我二兄……”她几乎难以成语调,“……我二兄攻打长安战死……尸骨无存。可是真事?”

    檀济绍望着她,声音深沉:“确实如此。”

    “那好,檀将军,还有没有我二哥的将士,活着回来的,我要见见。”

    孔苌被带到眼前,他已经瞎掉一只眼睛,绑着半边绷带,跪在她身前,血泪从他包起的眼眶中渗出:“女郎……末将死罪,未能护卫好二郎君……女郎,末将死罪……”

    “你起来吧,我二兄是死在哪个方向,指出来。”她的声音冷静到冰点,却能让人听出其中的怒火与不甘。

    孔苌颤颤巍巍用手指着西南长安方向。

    女子撩起衣衫跪在地上,朝着西南捧起一把焦土。

    她来之前,并不知道二哥也战死了,什么也没有带。她走到大哥的棺前,那里有一个祭奠盛酒的陶坛,她将酒酹洒于地,手中那把土放进空坛,然后把陶坛死死抱在怀里。

    她没有办法亲自到沙场去为二哥收尸,但她一定会为二哥报仇。

    漫天风雪里,她一身单薄的雪白素服立在雪中,冻的惨白的双手紧紧怀抱那个粗糙冰凉的陶坛。人不胜衣却眉眼如刃,一身冰霜色,憔悴而坚毅。身边是一具漆黑灵柩,覆盖着她的披风,上面已经积了一层雪。

    两位兄长,不冷,我带你们回家。

    俞羲和挣扎着从梦境中醒来,每次做这个关于未来的梦,都耗费她极大的精力。这一觉醒来,就好像真的真实经历了梦中的一切。

    什么情况,她二哥在梦里也死了,啊呸,真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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