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俞羲和几天没见石家小郎君,清净的浑身不得劲。这家伙,肯定是得了她的好东西去给那薛氏女郎献媚去了,惺惺作态,令人不齿。
冬季的农事基本已经结束,各地田庄上的出产也逐批送到了府上。一灯如豆,她的首席财务青莘,一个清雅的男子,她喊他管钱的,正在书案一侧对着账本仔细核对着粮食、杂货、皮毛、铁矿、硝石、粗盐的各项账目。
长明连续几天泡热水澡,热水里还有一股药香。等洗完之后,他恍惚有种错觉,浑身香气的自己,仿佛一个士族。但是他粗糙带茧的手提醒着他,他还是那个杂胡奴隶。
最后一天泡完药浴,青萍端来一身新衣服,丢在他手上。青麻制的外衫,但是看起来就很厚实,用手摸了摸,里面絮了厚厚的羊毛。他捧着新衣望着女郎身边首席大侍女。
“乃女郎所赐,接着吧。女郎说‘冬至已至,天气转寒,不可让侍卫旧衣单薄。’所以特地吩咐府里的针线房做的,死侍、侍卫们人手一套。”
长明抚摸着新衣,展开穿在身上。他个子长得快,之前的旧衣不仅小而且破旧。但是谁管他呢,当兵打仗的军户,上战场都要自己备兵甲武器,何况他这样的死侍。
外面下着雪,夜里安静,能听到簌簌的雪落声。屋里案上插着一瓶梅,俞羲和抓一把葵籽百无聊赖的嗑着,让另一个侍女青梅给她煮着酒、炙着肉,空气中有股美妙的香气。
青锷侍立她身后,而长明资历尚浅,侍立在门口廊下。风雪沾衣,长明岿然不动,如万年寒刃。
她勾勾手,让青萍这个喇叭头子凑过来,塞了她一把葵籽,眼睛里的神情是,有什么八卦一起嗑呀。
“说说吧,石家小郎君怎么好几天没来了,不正常啊。”
青萍早就憋了一肚子小道消息,女郎可算问了,忙不迭的凑上前开启了青萍版夜雪奇谭。
“据婢子所知,那日石家小郎君得了女郎一对珍禽孔雀,便迫不及待的径直打包送去给了他那订婚的高门未婚妻,薛氏,千真万确,两只孔雀毛都没捂热乎,连自己家门都没回。万万没想到,薛氏门房通传的回来说,薛氏女郎性格羞怯,且婚前见面于理不合,礼物收下了,请石小郎君回去吧。石小郎君竟吃了个闭门羹,正怏怏不乐欲离去,却听背后薛府门再次大开。女郎猜猜是谁出来了?”
青萍卖个关子,嗑了几颗葵籽,清了清嗓子。把俞羲和急得,推了推茶杯到青萍跟前,催她:“喝两口,赶紧说。”
青萍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脸上表情异彩纷呈:“女郎可不知道,出来的竟然是薛氏女郎,石小郎君的正牌未婚妻。”
“她来干嘛呢?她要退婚。原来呀,之前的回话,根本就不是她的本意,是她父亲,薛氏家主禁了她的足,替她收了礼,替她回的话。这薛氏女郎,打一开始就不愿意这门婚事,不知在家里哭闹过多少回,寻死觅活,百般折腾,都让薛氏家主给摁下来了。若不是这次逮了机会跑出院子,见到了石小郎君说了个清楚,石家还蒙在鼓里呢,还欢天喜地的筹备婚礼,预备把这朵世家女当成仙宫的牡丹一样,移栽到自家阆苑里呢。”
“要说当初薛氏家主,那是主动提出来要跟石家通婚的,石家觉得是意外之喜,受宠若惊。之前有传闻说,薛氏看中的是石家的财力和经商的线路。好好的薛氏女郎,就让家主订婚给了商家子,也难怪不情不愿。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啧啧…”俞羲和心里幸灾乐祸着,嗑一颗葵籽,见青梅那边烤肉好了,抽出腰间短佩刀“当啷”一声丢在青锷怀里:“用这个切分炙肉,摆盘子里给我端来。”
青锷无语,屋里有地热不假,女郎穿着家常宽松的单衣,散着发赤着足,毫无形象的趴在案上跟青萍凑着头,还没忘了吃吃喝喝,真会享受啊。
“接着说。”
“听说那薛氏女郎情真意切,涕泪俱下,陈述自己被父强逼的心迹,石家小郎君听完是失魂落魄地回了府,然后在他父亲院里跪求了一夜。他父亲石重第二日便携重礼,去了薛氏府上,解除了婚约。石小郎君因大冬天的跪了一夜,感染风寒,如今深居简出,正在养病。”青萍打听事儿,准确性、时效性自不必说,重点是声情并茂,总让俞羲和听得津津有味。
“啧啧,真可怜啊,石迩那小子。”俞羲和大快朵颐了一盘肉。
“还有这个。”青萍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清汤里面一个个白胖胖的饺子鼓着肚子。
“女郎指点厨房的法子真好,磨了麦粉、揉成团、擀成皮、捏扁包馅,真像一只耳,是不是得吃一碗,冬天才不会冻掉耳朵呀。”
青梅好手艺,炙肉配黄菹真嫩真香,她享受美味的表情,使得她对石迩的同情都显得浮于表面,没那么真诚了。
“青莘搁下笔吧,别算了,青梅行了,不用炙了,青锷、青萍…喂,还有那个外面的,就是你,长明…进来吧。都过来哈,这个肉正香的时候,趁热乎吃完。”这是整只烤羊,俞氏庄子上的出产。
长明迈步登堂入室,屋子里暖融融的,肉香、酒香、果木香,混杂在清幽的梅香里,成了一种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长明心里发冷,他最厌恶士族高门,那些以往他当奴隶时经历过的,无不是奢靡颓废、大肆宴饮,从没问过胡人的死活,奴隶的死活。他本应深恶痛绝这眼前相似的景象,却又不由自主回忆起儿时羊毛毡帐篷里,生命最初朦胧模糊的温暖味道,美好到不真实。
那个一团暖意中包围的士族少女,酒意熏蒸、神采慵然,他恨不起来,因为仿佛她就该生在这矜贵之中,身畔,群星璀璨。
众人知道俞羲和的性子,也就围坐她身侧。她不把侍从当做卑贱的族类,她对胡汉之分也不甚在意,实属天下士族之异类。
不过俞羲和是真同情石家小郎君,毕竟是她的财神爷,他病了,就没法给她送钱了不是。她一边喝着暖呼呼的酒,一边道:“我明天得去看看他。”问问啥时候能好,赶紧给本女郎继续送钱啊。
女子望着檀济绍:“请檀将军摒退左右,我有话说。”
“有何话,直说便是。”檀济绍迈近了一步,居高临下给她巨大的压迫感,那让人恐惧的感觉又来了。
“我要说的话,事关重大,让你的人退下。”她声音不大,从容神色间毫无畏惧,甚至可以说是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话。檀将军见此,心中不悦,却仍一挥手,命他的心腹躬身后撤了一箭之地。
“我二位兄长的兵,包括他,我都要带走。”她指了一下孔苌,那个独眼的伤将。
檀济绍随意道,“可。”
“听父亲说,两家长辈为你我订有婚约,只因将军耽于国事搁置至今。如今您贵为汉国大将军,我还要为兄长守孝三年,况且,小女实在是身份低微,难堪相配。回河东后,我会让父亲修书与令尊大人那里解除婚约,不敢继续耽误将军婚姻大事。”
“解除婚约?”他似乎轻轻地笑了笑,“我听闻你父亲很愿意允诺此门婚事,你是因为兄长去世过于伤心,闹脾气吗?”他眼神寒凉戏谑,像是打量一个没有生命的玩物。
“随檀公子怎么想,我只是希望向将军表明,你我二人本无瓜葛,何必纠缠不清。如此,告辞。”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微微蹲身行礼。继而转身背朝着檀济绍,她的贴身死侍矮身单膝跪地,她便踏着他的膝盖登车,挺直的背影里满是世家女子的骄矜。
“天晚欲雪,女郎不留下吗?”檀济绍表情冷峻,让人几乎看不出是挽留。
“不留了,等我兄长的兵集结好,护好棺椁即刻出发。”她抱着二哥的骨灰坐在昏暗的车内淡淡拒绝。
“如果我让你留下呢?”檀济绍脸上那丝微不可见的表情敛去。黑色大氅上落了一层雪,他威严日盛。
“若是强留,那你就要问问我俞氏儿郎答不答应。戍卫何在!”她掀开车帘,疾声一呼。
“我等死战,护卫女郎。”她身边带来的二十余侍卫大声呼喝,执起刀戟,在马蹄杂沓声中列出护卫之势。
更有一个沉默却锋锐的身影,抽刀挡在她马车前,她的死侍,长明。
“檀将军,我两位兄长皆为你战死,你当真要为难我,不怕寒了其余将士们的心吗?”她冷冷的说。
“并非为难。”檀济绍停顿了一下,“只是天晚欲雪,担忧你路上安危,若女郎执意要走,请便吧。”
对峙之间,那独眼的孔苌已经带着几十人集聚完毕,抱拳跪地禀告:
“末将牙门校尉孔苌,听候女郎差遣。”
牙门校尉,按制领兵500人。眼前却只有这几十个伤兵残将。
“孔苌,我命你暂领戍卫,护两位郎君灵柩回脽州。”她说完,放下车帘。
“末将领命!”
女子的车队护着灵柩缓缓离开军营。
文士郭器站在檀济绍身边,拱手道:“将军,我观河东郡太守似乎有自立的意思,若是她真的说服俞氏家主退婚,河东险要咽喉之地难免落入他人之手……恐不妥,将军须早做定夺。”
“无需多言。”檀济绍灰褐色眼眸暗光一闪。他素来城府极深、沉稳少言,见他这样说谋士也不敢多言。
俞羲和醒来的时候,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妈的,这回可好,在她的梦里,府里的侍卫首领孔苌倒是没死,不过也够呛,丢了一只眼睛。
真邪门,这梦还能连着做,跟讲故事似的,自己不会是听青萍八卦太多了导致的吧。
“青萍,青萍…”俞羲和想起来,便唤道:“去石府的礼准备好了吗,赶紧的,别去晚了,石家小郎君驾鹤云游了。”
青萍推门进来,一脸不赞同:“女郎大清早的,盼着点石小郎君好吧,够可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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