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羲和挥挥手,长明的刀锋微微松了些,却仍旧死死盯着他的任何细微动作和表情。那男子才把怀里东西掏出来,一个皮质卷包,满是血污伤痕的手指哆哆嗦嗦打开包,里面是一套细细的银针。
看样子,真的是个大夫,而且似乎精通针灸之术。
“起来吧,不知大夫姓甚名谁?”她示意长明扶起他,又让青萍给了他一个面饼子。那男子来不及答她的话,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面饼几乎噎的他直翻白眼,猛扯脖子才吞咽入腹。
一旁那另外的十几个俘虏,饿得也是眼睛发绿,纷纷直勾勾的盯着那男子手中的食物,喉结吞咽着不存在的口水,但望着女郎侍卫手中的利刃,他们纷纷缩起身子,不敢出声。
俞羲和没有给其他俘虏食物,她留他们一命,已是足够宽和仁慈,她不是傻子,不会不分善恶。胡人野性凶悍,当年出身陈留郡的太子洗马江统所著《徙戎论》中便有叙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晋廷没有重视他的上疏,最终引狼入室,作茧自缚。
更何况是一群刚刚劫杀过自己的胡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大夫姓甚名谁,师承何方,为何在此。”俞羲和倚在车畔看着他,耐心地等他吃完,见他嘴唇干裂,挥手让青萍给他倒杯水。
那男子忙不迭接过,咕咚咕咚喝完,喘匀气回道:“在下,许叔云,乃是河内名医张机先生的徒孙,为寻草药,游历河东,不幸遭遇流民乱祸,沦落至此,若非女郎相救…”想起被流民裹挟一路上的惊险,被当做“储备粮”,认为自己必死,到如今的死里逃生,他不由得哽咽了。
“不知女郎…是哪一家?”他的眼泪流下,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沟,眼神是感激、是庆幸、是劫后余生。
俞羲和登车立在车头,晨曦微露,太阳的光芒自寒冬清冷的薄雾中透出,洒在她面庞身上,如光辉披身。她俯视着这些流民俘虏:
“我乃河东郡俞氏,本来尔等劫我车马,该杀。但罪魁祸首业已伏诛,念你们也是被世道所逼。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愿再添杀戮,所以我饶了尔等性命。”
那些流民一听她要放了他们,纷纷感激涕零跪地道谢。待他们稍一止息,俞羲和继续道:
“如果有愿意的,可以跟我回河东,我给你们土地耕种,你们仍旧可以做俞氏的佃农垦田。”
仿佛抛下一个重磅炸弹,流民们一时寂静无声,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当初他们为何背井离乡,食不果腹,成为朝生夕死的流民,就是因为天灾或人祸,他们失去了赖以耕作的适合土地,没有土地给他们刨出吃的,实在是要饿死,才踏上流亡之路的。
而如今,有人说有土地给他们耕种。
“女郎,为何?这些人,会是负累,且有风险。”青萍立刻说到。
“我自有打算。”
青萍张了张嘴,又闭上,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说道:“女郎,可收留安置这些人,得花钱啊。”
俞羲和正转身弓腰进车,闻言脚下就打了个趔趄,扶住了车壁才站稳,给人一种受了巨大打击的错觉。她在肉疼。
坚定温和不过是错觉,她还是她。
长明瞥了一眼尽收眼底,漠然无波的眼睛隐约升起一丝温度,收刀退在她身后。
确确实实听懂了这女郎的话,不做假,她要收留他们。那些流民俘虏眼睛里都焕发出求生的光彩,他们实在是饿极了,想着饿死也是死,被杀也是死,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搏,没想到这个高门女郎不仅不杀他们,还能有地方收留他们。流民纷纷叩头:
“多谢女郎活命之恩,我等愿随女郎。”
在她以往的梦境里,她看见了大哥、二哥、三哥、父亲的死,和俞氏的覆灭以及俞氏身后的骂名。
她本觉得,只是梦而已,画面再真实,也不会有什么的。
直到半月前,她二哥俞炳之把她身边的孔苌调走,预备领兵出仕,她浑身上下如浸冰水,才如五雷轰顶一般,猛然意识到,她的梦也许不是梦,而是正在发生着的预言。
梦里,孔苌就是随二哥征战,然后二哥中伏兵败身死,孔苌失去一只眼,死里逃生。或许,梦境中的一切即将重演。
她多想这样走狗斗鸡,肆无忌惮的享受恣意飞扬的日子,可她通过父兄的只言片语,也明明白白意识到,这锦绣浮华的日子,如镜花水月,长久不了。
她不想做一个玩世不恭的废物。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不可知的命运。
明亮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木头碎屑,一个不修边幅的俊美男子正在伏案研究。只见他用一张半透明的薄纸蒙在水晶板上,下面点亮烛火,正在细细描摹绘制一幅图纸。
他的门没关,俞羲和走进来他也没有发觉。见他如此沉浸,她也没有打扰,直到他把手中炭笔一丢,看样子是告一段落了,她才在他背后开口道:
“三哥,你在画什么?”
那男子未束发髻,一头黑发乱糟糟的,差点被她吓一跳,打了一个趔趄。胸前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衫又滑落几分,显得更加落拓不羁。
“小妹,又顽皮。”他好不容易站稳了匀匀气,佯装生气瞪了一眼。随之一振袖,不待他说,便有美貌侍女极有眼色地端来铜盆净水,供他洗手。
“三哥伤口刚好,就闲不住。”旁边桌上有一个红泥小火炉,座着一个青釉色茶壶,咕嘟咕嘟冒着泡。她挥挥手,青萍赶紧从壶里倒了一杯茶出来,递给俞羲和,又倒了一杯,递给俞玄之。
“彼此彼此,我的好妹妹。你看看你,你闲着了吗?”他没伸手接,不客气地朝着青萍说:“好丫头,给你家公子吹吹,这么热怎么喝,吹凉了再给我。”
说完歪身靠在躺椅上,不小心却触动了脖子上的伤口,不由得嘶了一口气。缓了缓痛,一边让他的美貌侍女捶着腿,一边剔着手指甲:
“好歹我也是墨家弟子,研学机关之术无可厚非。你都在搞什么,我听说你把带回来的流民都安排去屯田了,当心这些人种出来的黍子自己都养活不了,起了乱子。”
俞羲和难得一见的谄媚笑着,接过青萍手里的茶杯,讨好的凑过去喂到他的唇边:“三哥……所以我要你帮帮我嘛……别再研究火药了,帮我研究研究农田提水的翻车吧……”
只见俞玄之生受了妹妹殷勤的伺候,傲气地大手一挥:“雕虫小技,你要提水量多少的,只管说来。”
俞羲和眼睛放光:“提水量越大越好……明年我要让咱们田地里收成增三成,把咱们禹州的粮仓全部填满。”
俞玄之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俞羲和:“别家女郎,不说琴棋书画吧,好歹也是温婉贞静,你瞧瞧自己,十六了……虽说不再跟石家小子混在一起斗鸡赌钱了,居然开始到处收留那些流民种地!你不能写写字吗?你不能读读书吗?”
“好啦好啦,别家郎君,都崇尚清谈、不事劳作,怎么不见你像他们一样,反而天天案牍劳形……我们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嫌弃谁了。”
俞羲和一边说着,一边怡怡然起身离开,给他一个眨眼:“等你的成品,不要让我失望哦,俞三郎君……”
青锷罚了长明五十鞭。
“禀报女郎,死侍长明,正在后园演武场刑堂受五十鞭刑。”青锷身姿如松,进来拱手禀报时,青莘正跪坐在书案一侧,将算出来的整年账目给俞羲和细细禀报。
“嗯,知到了。”俞羲和全副心神都在账目上,随口应了声。
青萍欲言又止。但俞羲和并没有发现侍女的异样。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她可真是穷。
收拢了流民可以种田不假,但是种田是需要种子、农具、耕牛的,而且需要各种农田设施。这就需要整修沟渠、建造翻车、开挖水井。
而收获是需要时间的,收获之前,她不仅收不到地租,反而因为人人都要吃饭,都要穿衣,她要不断进行投入支出。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花钱的去处,花钱如流水,才处处缺粮、缺钱啊。
她长叹一口气,看着那一页页数字,都是她的钱。扶着额头肉疼不已:
“青莘,我收流民回来,是不是算错了账啊!这明显是个亏本的买卖!”
青莘长相只属中乘,但一旦动起来,交谈行动坐卧之间,其神色从容淡泊,谈吐雅人深致,举手投足间气质斐然。
青锷是武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而青莘是文士,丰神隽秀、俊雅如竹;如果别人不知道他的侍从身份,走在外面,往往会被误认为是某个士族子弟。
“女郎莫要忧心,勿计较眼前一时之得失,这账得往长了算。”青莘微微一笑,修长手指正欲举笔细算,却听青萍扑通一声伏跪在地,埋首于臂,期期艾艾的说:
“女郎,您去拜访石府的拜礼,是婢子故意没交给长明的,婢子只是看他不顺眼,女郎待他那样好,他却桀骜不驯。婢子本是想让他吃些苦头,图一时之快,没想到会累他受罚五十鞭…实不敢再欺瞒女郎,婢子也一同受罚吧。”一边说着,一边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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