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俞羲和望着哭的抽抽噎噎的青萍一阵头痛。
青萍这傻丫头,说她胆小吧,确实没什么大智大勇,可她有狗胆瞒着自己做小动作;说她呆笨吧,是脑子有时候不灵光,可她搜集的八卦又很有趣。
她这点小手段,俞羲和早就清楚了。只有她还蒙在鼓里,傻乎乎的胆战心惊,也是呆的一言难尽。
“有功夫琢磨这些,不如帮青莘算个账,帮你家女郎多想法子挣点钱花。至于罚长明,是因为他屡屡冒犯我,该罚。”
她为什么这么狠的责罚长明,原因是他的挑衅。
刚开始她还没觉不出来,后来却越琢磨越觉得,他掏出来的那包葵籽有点异样。
那种油纸的折叠方法,是她亲手包的一种。她爱嗑葵籽,房间里常常存有几包。她没有赐给过他,这说明葵籽是他从她房里偷拿的。他偷拿了,却又明目张胆的在自己面前掏出来,明明白白的意思就是在挑衅。
我有能力潜入你的房间,神不知鬼不觉。我要让你知道,你也是我的猎物,我有能力弑主,只要我愿意。
他不认自己这个主。
一想到他不知何时潜入自己房间,俞羲和就觉得有一种,被野兽从暗处盯上的错觉。在他抱住自己时,她忍不住汗毛倒竖,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打的轻了。
俞羲和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儿,这么野吗,我偏不信邪,熬鹰驯马,本女郎玩剩下的。非驯服这家伙不可。
青萍呆呆的忘记了哭,俞羲和揉了一把她的花猫脸,漫不经心的对青锷说:
“你去刑堂盯着长明受罚,五十鞭,一鞭不能少,给我狠狠地打。”然后转头看着青莘。
“青莘接着说,这个账要往长了算是什么意思?”
青莘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账本,却没有从具体的账目给她分析,反而从其他事情娓娓道来:
“女郎可知,以往的上百年间,中原为何出现了如此多的胡人?”
俞羲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一脸我知道你在卖关子,知道你最厉害了,我也不差略懂一点,但我谦虚,我让你说的表情道:“还是你说,你说的好。”
青莘望着女郎那灵动的眼睛,不由扶额莞尔而笑:
“因为汉末的连年战乱,人口急剧减少,朝廷财政锐减,农业废弛。晋廷一百多年间,天气寒冻干燥,不复汉时温暖湿润,北方游牧民族无法生存。两者合一,一部分是中原需要劳动力,所颁布的各项政令,鼓励胡族迁入,给予各项优待;一部分是部落为生存主动的纷纷南迁。”
“胡人秉承了祖先尚武好骑射的传统,但这在晋廷农耕社会并无用武之地。晋初,迁入的胡人大多充实佃农和劳役,他们多归附在豪强名下,耕租北方世家大族的土地,编户入册、向土地的所有者,士族,缴纳税赋。”
“朝廷财税的来源,就在于人口,有了人口就可以从事生产,可以缴纳赋税,成为稳定的基石。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女郎的账,应该往长了算的原因。虽然现在入不敷出,但翻过明年,最迟三五年后,咱们不仅实力大增,田产租调也或应大赚。女郎不等属下提醒,便自然而然做出了收纳流民的决定,实在天资聪颖。”
“咳,怎么还夸起我来了。”俞羲和听得直点头,对,就是这么回事。正想夸他有见识,没想到他倒是先拍了自己一个响亮的马屁。
怪不好意思的。
“我哪想那么多,听你一说才明白。你说的就是在理。”她微微抿着唇得意的笑,眼睛弯弯的,好像已经看见一缗一缗的五铢钱,一锭一锭的马蹄金入库。
“而且女郎可知现在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青莘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又抛出一个勾的她好奇不已的问题。
“什么生意?”她一听赚钱就心动。
“女郎与石氏小郎君过从甚密,就没听他说过他叔父石崇郎君,现在从事的一宗生意,虽令人不齿,却也从旁佐证了民夫的匮乏,以及劳动力的必要性。”
“这生意,乃是贩奴。”
哦,贩奴,没听说过。她有点抬不起头来,咳,不好意思,之前跟石迩天天都没干什么正经事吧,哪里有功夫聊怎么做生意。大意了。下次他来得好好聊聊,挖点干货。
青莘的笑意敛起,目光悠远,面前明明没有舆图,却仿佛眼存山河:
“女郎,眼下的河东一郡,如小儿怀金于市,危矣!”
“自衣冠南渡以来,我河东因大河高山阻挡,交通闭塞不便,不便南迁,孤立北方。但是,河东也实在因为地利惹人觊觎。河东对关中和中原居高临下,自古为四战之地;河东产盐铁、硝石,可种植粮食、可养殖马匹,是绝佳的后勤之地;河东兼有大河关隘天险易守难攻。古之兵家占据关中,为的就是东出中原。在东出中原时,为保后方,多向南北两翼发展,河东乃其左翼,荆湘乃其右翼。我河东要么成为关中的强大助力,要么成为关中的严重阻碍。”
他顿了顿,突兀的问道:“女郎可知,日前有人向女郎求亲?”
俞羲和正认认真真听着他分析山川地理,突然他这话题一个转把她给抛下了车,迷茫极了。他才思敏捷,脑子转的太快了,快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她分析完这句话,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但她没有露出丝毫正常士族女关于自己婚事的羞怯,反而有点小兴奋,不由得搓搓手指,惊讶里透着跃跃欲试。
“有人向我求亲,哈,哪家郎君,这么不怕死的吗?”
青莘微微低头,掩饰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复而抬头:“女郎又可知,如今关中为何人所占据?”
管钱的,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她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是极为不满。青莘见她耐性快要磨光,才从容说出那个答案:
“刘渊,刘氏汉国。”
俞羲和张了张嘴,结结巴巴有点不可思议:“我知道他,匈奴五部一代枭雄,不过,他不是跟父亲差不多年纪了吗。他要干嘛,求娶?我可不嫁老头子。”
青莘着实无奈:“不是,是他的外甥,曾担任过邺城太守郭颐的主簿,迁任右部都尉;后又投奔江都王帐下,任右积弩将军,参前锋战事;因随舅父刘渊安抚接纳得宜而得到匈奴五部豪族的归心,助其舅父建国,目前汉国最骁勇的年轻一代战将,几乎打下来半个关中的英武将军,檀济绍。”
“刘氏自陇右匈奴五部起家,几年内自立为王、裂土封疆,占据关中、染指河洛,目的显而易见,逐鹿中原。而顺利东出中原,必须得到我河东支持。”
“所以,女郎,您明白檀济绍为何求亲了吗!”
俞羲和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便瞳孔地震,后面的全部没有认真听。是她梦里面那个檀济绍?!他求亲?!不会想杀了我吧?!
青锷来到后园演武场刑堂,已经行刑完毕了。长明伏在地上,背后血肉模糊,衣衫、茵出的血水和皮肉沾在一起。五十鞭下去,虽不伤根本,但背后鞭伤叠加,到后面几十鞭伤口反复受到鞭打,纯粹是折磨,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我知道你不服从女郎。”青锷冷冷的说,他在女郎面前经常保有的温润感尽皆消失,此刻面对长明居高临下、毫无感情、锋芒毕露。
“你本胡奴,女郎一面之缘,将你从豪族手中解救,免除此后与兽厮杀的命运,让你做个人。待你已足够善意,可你辜负了女郎。”
“我不知你从何而来,过往经历了什么。你的心思我很明白,你不想让人拿你当做奴隶看。但世事无常,你已是奴隶。而女郎并不欠你的,相反你应该感恩。”
“你不愿认女郎为主也得认,以后你就会知道,这是你的幸运和荣耀。而如果你胆敢对女郎不利,我会第一个杀了你。”
青锷离去前抛下一瓶药。
“养好伤回女郎身边侍候,学会服从。”
长明眼睛垂下,他生而不羁,不会受任何贵族驱使。他信念坚定,他是强者,他生来不会屈从,但相应的,他也绝不会欠任何人的恩情。
她的死侍首领说的话,纵然他孤傲独绝,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唯独她,长明在心底对自己说。他此生唯独为这个高门女郎破例,他便为她做一回身盾,还她那份恩情。
转眼时间过去半月,深冬时节。
“女郎,女郎…”
俞羲和走出书房,看见果然是自己的侍女青萍等候在外,面色焦急。
“何事?”俞羲和问道。
“禀女郎,是您之前带回来的流民,他们因争夺浇灌耕地的水源,与咱们原本的佃户打起来了,黄总管要杀了他们。”
青萍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年轻人,俞羲和认识,是府里管农事的贾从事,大冬天的,他躬身朝着俞羲和行礼,体型消瘦,面色黧黑,头上冒出一脑门的汗,用袖子不断擦拭着。
俞羲和知道,开春就是农耕之时,眼下虽然是冬季,但是已开始做些准备。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去禀报三郎君,就说我托他所制的东西该运来了。”俞羲和指了身边青梅去传话。
“贾从事,带我去屯田看看。”她抬脚要出门。
那个名叫贾布的从事呆了一呆,直愣愣地问:“女郎亲自去吗?”
俞羲和回望他:“不然呢?”
贾布扑通跪在地上,望着俞羲和神色讷讷:“小臣无能,惊动了女郎。女郎千金之体,怎么好去田间地头,只需指示臣属如何处置,小臣自行去便是。女郎万万不可亲去啊……”
俞羲和抬手扶起贾布,温声道:“你原本是我母亲的臣属,我听闻母亲当年未去世前,精于农事农时、军需运筹,她若遇到这样的事,会不会去看看呢?”
贾布呆了呆:“可是夫人是当家主母,您是闺阁女郎……”
俞羲和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要学母亲把她能做的事情做好。”
贾布突然记起,难怪女郎最近脾气有所收敛,夫人忌日快到了。她眼睛中有一种哀伤的信念感,让贾布彻底呆住,顿时泪如雨下。
“走吧。”她抬起脚步,只听身边轻微响动,侧头看了一下,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长明腰背挺直,身负弓箭,握刀拱手:“属下护卫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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