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八百里太行,暮宿轵关陉,夜深千帐灯。

    三千将士急行军,终于到达了轵关。

    轵关陉,封门关。

    轵关原本就是河东占据的太行八陉关隘之一,这里崇山峻岭,非常险要,是关南、关北两方势力的分界点。因这条河谷道路,是从中原河洛地区直达河东的便捷要道,而且易守难攻。

    春秋战国的时候,这条道路、这个关隘,是晋国和魏国必争之地。

    谁占据了此地,就可以蚕食对方几百里国土。而谁失去此关,谁就必然无险可守,被轻而易举突刺、攻城掠地。

    轵关原本有河东守将蒲洪,领着几百守军在此处驻守。

    守将蒲洪,三十多岁,他本是汉晋以来的名将之后,但家族早已没落,传到如今已是寒门庶族。

    “嘿,你小子就是扶光?”在关外传递完信号,确认了来人身份,蒲洪才命人开关门,将三千大军迎接进来。

    他恭恭敬敬给二公子行礼,安顿人马,将他送入军帐。转过身来,却一改恭谨,痞里痞气朝着扶光打招呼。

    蒲洪家学渊源,却是一身草莽气。

    蒲洪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胡人,好似非常新奇,因为小主公专门通过信鸽给他传了信,前几日信到了,信里提到扶光:

    “我把他交给你了,好好带他。”

    啧,小主公怕他第一次打仗,没经验,让自己教他。

    “小子,我听小主公说你十八了,怎么还天天板着脸,让小主公替你操心。”

    蒲洪搓着下巴,咂着牙花子:

    “老子当年怎么就没这么好命,有小主公这样貌美如花的士族女郎对老子好,啧,真他娘的羡慕。”

    扶光本不想搭理他,径直走过,但见他出言实在不逊,回望警告他:

    “不许冒犯主公。”

    蒲洪一脸邪笑,哟,还不好意思啦。

    “你小子有福,惜福吧!”

    真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了,走走走,给老子好好操练。

    “你是会杀人技,是会兵法,但我要教你的是战场上怎么打,要用脑子,要有章法,可不是仅凭蛮力就够。别的先不问,来,咱们比划比划,看你的身手怎么样。”

    蒲洪和扶光打了一架,没赚到好处,反而因为推挪之间,差点弄掉了那小子怀里一件物事,而被扶光几乎拿刀子比划到脖子了。

    幸好脖子没洗干净,吓死老子了。

    军队驻扎有帐篷,扶光和孔苌一顶。

    孔苌进帐子的时候,只见扶光穿着旧衣服,席地而坐,正用短匕首磨着什么东西。

    主公最近给做的新军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边,那件细软滑白的棉布中衣就在最上面,新的好似从没穿过。

    “哟,扶光,这么爱惜主公给的衣服,不舍得穿啊!”

    孔苌跟他渐渐混熟了,也知道这扶光是个闷葫芦,话说的不多,人倒也算靠谱。

    “你在鼓捣什么?一路上看你只要有闲暇就拿着这个打磨。”孔苌好奇的问道。

    扶光在用匕首削磨着一节白白的东西,像是在做一管乐器,孔苌认得出来,是一截狼胫骨。

    今天这东西摔了一下。

    扶光用刀刮掉那骨头上突出的地方,磨掉断茬处的锋利。不厌其烦的反复磨,看样子目的是,要磨到整根光滑如玉。

    扶光的一举一动都很奇怪,出征的兴奋之色看不到,只平静无波如古井。仿佛只有这一个爱好、一件事情,就是每天执着的、专心致志的打磨着。

    扶光见他凑过来要看,便躲开身站了起来,掀帘子出去了。

    “小气。看都不给看一眼。”孔苌望着他的背影嘟囔。

    扶光走到外面的夜色里,他抬头望月,粗糙有茧的手指摩挲着这枚狼骨胡笳。

    千百遍的抚摸而过,他的体温,他的丝丝缕缕的思念,都尽付其中了。

    他仿佛能想到,等有一天,把这他亲手雕琢的胡笳送给她。主公会不会用柔嫩的手指捏住气孔,会不会用软糯的唇贴在上面,吹出他教她的乐曲。

    相思入骨的酸甜滋味,就先让他一个人独自承受。

    残月西沉,长河渐落。

    轵关的关墙上,他断断续续吹着,试着为这支胡笳调音。

    夜色笼起,云层遮蔽了黯然失色的星光,天地间惟余隐约的山峦轮廓。

    轵关依山势,建在一个两山夹峙的隘口,历代关墙以砖石为主,如一座堤坝,牢牢抓住两边的山头,不愧为封门关的别称。

    在这最容易困倦的时分,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几乎只有一个黑点在山腰处蠕动。

    但扶光眼神敏锐,他停下胡笳,专注的眼神看着那个隐隐约约的黑点。

    有人刺探轵关!

    “戒备!”扶光疾声高呼。立刻有守关将士被惊动,迅速戒备起来。

    那黑点见这边火光,心知已被发现了,索性迅速在山地上移动起来,时隐时现于稀疏的林木之间,还能听得到马“恢恢”的嘶鸣声。

    扶光见那人身形迅速,眼看就要逃脱,料定这是敌方细作不可放过。

    他的“烈日”极通人性,扶光从不将之拴锁在槽枥之间。听见扶光的呼哨,“烈日”早已撒欢飞奔出马厩,跑到城墙边。

    扶光飞身上马,死死盯住那黑点,独身追去。

    匐勒在山野之中骑马飞奔。

    他奉檀济绍之命,扼守洛阳北部,军里粮草又不足了。

    纵然檀济绍身边的盐商斛律生,是难得的军需官,但他不是自己的人,甚至不希望自己做大。

    当然不希望。

    汉国胡汉分治,汉臣的地位在文、在政,而胡臣的地位,便只得靠战功、地盘。

    他的地盘可不小,未下寿春之前,河北、山东已几乎被他荡平。

    打下来的地盘,虽然名义上归汉国,可实质上,汉国的手根本伸不了那么长。不成文的惯例是,谁打的便暂且归谁。

    若不是他的谋士张宾提醒,匐勒几乎忘记了这个漏洞。而一旦开阔了思路,匐勒的野心突然就膨胀了。

    未必不可取而代之!

    眼下,自己这些杂胡弟兄的口粮,还是只能靠劫掠。趁着在洛阳北侧,离河东的南缘不远,不如去打个谷草。

    所以才领了几十人马,刺探济渎县,想着顺便来轵关探个虚实,就来到了这里。

    匐勒其实是大吃一惊的。

    河东原本有他们的暗线,早已得到密报:轵关守卫空虚。

    原本没有这么多人,如今城墙上十步一岗。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马?

    听澜院几个字已褪色,庭院荒废许久的样子,阴森森的枯草丛生。

    门轴“吱呀”一响,黄安勾着肩膀,畏畏缩缩的推开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昏暗污浊的房间里,一个苍老的身影佝偻着,发出桀桀的沙哑声音,好像粗粝的石子摩擦的刺耳:“这么顺利把人安排进去了……那个鬼精的臭丫头有没有怀疑?”

    黄安战战兢兢的答道:“没……没有。”

    那身影转过身,只见他披头散发、状如恶鬼,混浊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眼白、眼珠了,只剩一片灰蒙蒙的疯癫之色。

    赫然是被幽禁的前任宗主俞尚。

    “之前让人下的毒,还继续着吗?”那阴翳的双眼死死盯着黄安问道。

    黄安小心翼翼的说:

    “继续着呢,每日饭食里那轻微的份量吃下去,没有症状的,只会日渐觉得困倦,还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俞尚抬起两只枯枝一样黢黑而皱皮的手,拍手称快:

    “好!好!好!我就是要让她神不知,鬼不觉的病入膏肓……身边有神医又如何,我这西域的奇毒,谁也发现不了,哈哈哈哈……等着见阎罗王吧……”

    黄安被他惊恐的冷汗岑岑,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宗主居然在女郎每日饭食中,暗暗下了毒。

    黄安觉得面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走火入魔一般的宗主,简直太过于可怖。

    他唯唯诺诺嗫喏着退了几步,见那恶魔没有看他,便逃一般,脱离那个压抑可怕的无法呼吸的屋子。

    黄安后背的汗,贴的他衣衫冰凉。他匆匆走在路上,没注意撞到了人,抬头看时,却是那个胡姬,乌娜。

    乌娜端着托盘,面上瑟缩了一下,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借着托盘和衣袖的遮挡,塞了一个东西给他。

    黄安只觉一枚腊丸滑进自己手心,不由得手心里又出汗了。

    当初就不该让那些钱财迷花了眼,鬼迷心窍接了这差事,让他如今骑虎难下。

    乌娜乔装打扮,在内应接应下,混进河东太守府。没想到,主人给自己的任务目标,这样顺利的就出现在眼前,这样轻易的就被她接近了。

    而且她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情报。

    之前潜入太守府的人,都因为无法接触内院,一直找错了方向。

    她的主人心心念念要找的侍女青禾,竟然就是河东太守的女儿俞羲和。

    如果不是她曾与这女郎有一面之缘,也不会发现这个惊人的秘密!

    发现这个女郎就是主子要找的人,乌娜心里竟然有一丝嫉妒。

    她大约知道主子为什么要找那个侍女青禾,以她对主子的了解,多少摸得清他的喜好。

    当初在蒲州赌坊里,那女郎亮晶晶的眼睛,暖暖的笑靥一露出来,她就心里咯噔一声。

    主子很显然的,对这个小太阳一般的少女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她直觉得感觉,不应该让主子得知这一切,但她作为死侍训练多年,畏惧驯服于主子的手段,理智上又不得不想方法把信息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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